第172节
  天色昏暗下来,竹生宿在了客栈里。半夜,她突然惊醒,按住了心口。
  又来了!心脏收缩的感觉,虽然很轻微,但的的确确让她感到难受。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当毛毛将要遇到生命危险的时候,她便产生了先知一般的预感。那种预感便是心脏的剧烈收缩。当日那收缩比今日的要强烈得多,但……那种感觉的确是一样的。
  竹生按住胸口,脑海中不期然的想起了傍晚时街上匆匆走过的美貌女子。那种异样的感觉再次升起。那张面孔……竹生确信,她没见过这个美艳的女子,但……为何总觉得似曾相识?
  当心脏再一次微微收缩时,竹生的记忆中,浮现出了一张稚嫩朴素得多的面孔,和晚间所见的美艳女子的面孔,竟然重合!
  竹生霍然抬头!
  她!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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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沉沉, 小巷中静谧无声。在一间院子中, 隔音的结界张开, 保证了声音不会传到外面, 惊动旁人。
  院中站着三个黑衣男人, 皆是筑基圆满境。
  晚间竹生见过的女人倒在地上,拐杖已经断成两截。那拐杖是她死去的男人亲手为她打造的防身法器, 也是她最后的念想。她抬起头看看不远处另一个女子的尸体,再看看同样倒在地上呻/吟的男子,绝望的感到身体虚弱无力, 眼前一阵阵发黑。
  “娘……娘……”倒在地上的男子痛苦呻/吟, 哀求她,“给他们吧……给吧……”
  愚蠢!他们还能活着就是因为那些人没拿到他们想要的。若给了他们, 他们母子哪还能有活路!
  “一个凡姬,居然有这份心性。”为首的黑衣男子诧异道,“也是少见。”
  “这还是咱们家出去的呢。”另一个接口道,“六叔说,当年还是他亲手送出去的。”
  “生的不错啊,看这胸这腰。六叔当年, 一定是享用过了吧。”最后一人嬉皮笑脸的道, “不如我们也来享用一下。”
  “要用你用。不过是服过驻颜丹而已, 老得路都走不动了, 身体早就像块朽木,想想就倒胃口。”
  “……真无趣。算了,办正事要紧。
  那人说着, 提起长剑,一剑削掉了躺在地上呻/吟的男人的一条臂膀。鲜血喷溅,地上的男人大声惨叫。这惨叫只在结界内回荡,一丝都传不到外面去。
  女人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无法可想。她的手指在青石地板上抠出了血。
  “好心硬的女人啊。”那人啧啧叹道,“这可是你亲生儿子。”
  他话音才落,又挥剑削去那儿子的一条腿。那儿子叫得凄厉:“娘!娘——!给他们!给他们!!”
  女人咬得牙齿格格作响,快要出血!终于在那男人又一次举起长剑时,她厉声喝道:“住手!住手!”
  那剑便顿住,男人们都看着她。她咬牙,道:“放他过来。”
  为首之人道:“你痛快点。”
  女人喘着气道:“我贴身收藏,你让他过来拿。要不然……我现在就毁掉它。”
  三个男人对看了两眼,为首之人点点头。提剑之人将一只断臂、一条断腿踢到远处,摸出一颗丹药,却不给那儿子吃整颗,捏开来塞了半颗进他嘴里。
  血止住了,伤口也开始收敛。只是断臂断腿没有及时接上,待伤口完全愈合好,就会变成独臂独腿的人。剧痛止了,那儿子总算不再惨嚎,躺在地上喘气。
  提剑的人踹了他一脚:“快点!”
  那儿子用一条手臂一条腿,匍匐着爬到自己母亲身边。他的母亲服用过驻颜丹,容颜停留在服丹之时不会再变化,和他眉目之间很是相似,看起来像是兄妹。
  “娘……”儿子哽咽着,爬到女人的身边。他刚才一直在惨叫,喉咙已经嘶哑。满头满脸都是刚才流出的冷汗,沾满灰尘,脏乎乎一片。“娘……让升……”
  这个“升”字才出口,他的眼睛忽然凸出,不敢置信。
  一蓬血花自他的后颈爆出。他的母亲举着一只手,和她娇嫩的脸颊不同,那手青筋凸起,干枯得像老树。驻颜丹只能使她娇颜永驻,却不能阻止她身体的衰老。
  那只干枯的手握成拳,手指上一枚宝石戒指正对着那儿子的咽喉。便是那枚戒指上射出一道流光,穿透了那儿子的脖颈,取了他的性命。
  她懦弱又愚蠢的亲儿子,指望他为道君报仇是不可能了。她不能让他毁了他们最后的希望!
  女人冷酷的杀死了自己的亲儿子,旋即将拳头抵住了自己的颈子。同样一道流光闪过后,她脖颈的另一侧也爆出一蓬血花。
  快一些!快一些死去!她祈祷。
  然而黑衣男子们的反应也是极快的。提剑那人反应迅敏的越过那儿子的尸身,直接冲到她面前,将手里一直捏着的另半颗丹药塞进了她嘴里。
  女人感到了喷溅的血止住了,疼痛感也消失了。没能立刻死去,终于让她感到绝望!
  “贱人!”那人看她活过来,松了口气,反手抽了她一耳光,将她抽倒在地。
  “你小心再给她抽死了!”他的同伴喝道。
  那人没好气的道:“没死,我有分寸。行了,搜魂吧。我早说了,一开始就该搜魂的!”
  搜魂术乃是邪术,在九寰大陆上一直都是禁术。被搜魂过的人,多数都活不下来,不仅如此,还魂飞魄散,彻底寂灭。这术法极其残忍,但只能对活人使用,人一旦死了,便会离魂,再搜不得了。
  因此那女子杀了亲儿子之后,便求速死。可她一个凡人,终究是比不得这些修士的出手速度。
  她被抽倒在正房的台阶上,吐了几大口血,眼前阵阵发黑,身体颤抖,爬不起来。
  身后响起脚步声,她微微转头,便有一只手覆在了她的头顶,难以承受的痛楚自天灵盖直达灵魂深处。这终究是……连最后一丝希望都要保不住了吗?女人绝望的想。
  就在她的生魂将要被抽离之时,小院的大门忽然轰然粉碎!眼角的余光中,只看到一团碧色的光……
  “什么人!”
  “杀!”
  “啊——”
  男人们的声音像飘在天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变得静谧无声了。有人塞了颗丹药道她嘴里,然后轻轻的把她抱在了怀里,动作温柔。
  女人睁开眼,看到一张清艳面孔。这张脸,与她每日从镜中见到的自己有几分相似。但比起来,更像她记忆中的另外一个女人。
  那女人总是穿着自家纺织的粗布衣裳,烧饭、洗衣、纺织,成日里围着围裙,忙忙碌碌。
  她会弯腰站在灶边,忽然转头对她说……大妮儿,这烧饭呢,把五妮儿领出去,别烫着她。
  女人流下眼泪,干枯的手颤巍巍的抬起,摸上眼前那张娇嫩的面孔。
  “四妮儿?”她哽咽,“还是五妮儿?”
  怀中的女人面颊娇嫩,身体却骨瘦如柴。那是上了年纪的老人萎缩衰弱的枯瘦。她比竹生大了整整十岁,已是耋耄老人。
  竹生能感受到怀中人生命在不断的流逝。她刚刚给她服用的回春丹,是她当年从长天宗带出来的最后两颗之一,质量与她回到大九寰后在丹药铺子里买到的不可同日而语。她没有吝啬的拿出来给这女子服用,却依然不能阻止她生命的流逝。
  她的外伤已经好了,但她的人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境地。
  “我是小五。”竹生将她抱得更紧一些,低声道,“大姐……”
  怀中这个女子,便是当年被卖给了人牙子的杨家大妮儿。
  一个甲子过去,大妮儿有怎样跌宕起伏的人生,怎样离奇曲折的遭遇,竹生无法得知。她们姐妹还能活着相见,就已经是奇迹。
  她将大妮儿抱起,准备带她离开,大妮儿却揪住她胸前衣襟,道:“屋子里……屋子……”
  竹生便抱着大妮儿进入正房。屋中满地狼藉,显然已经被翻箱倒柜的翻检过一番。
  大妮儿道:“那只箱子……”
  地上有两只箱子翻倒在地,里面的杂物洒得到处都是。竹生走过去,把大妮儿放在其中一只箱子旁边。
  大妮儿吃力的把箱子盖上,手指在箱子侧面的镂刻花纹上抠了几下,再打开箱子,原来的杂物都不见了,箱子中赫然有个孩子蜷缩着身体,睡得正熟。竹生能用眼睛看到那孩子,神识却觉察不到他。她猜到那孩子身上,必是有着能隐匿自身的法宝。
  “升儿,升儿!”大妮儿唤醒那孩子。
  “阿婆……”升儿揉揉眼睛,问道,“爹呢?娘呢?”
  “都死了。”大妮儿道。
  升儿僵住,身体开始不由自主的发抖,眼睛中蓄满了泪水。
  “不许哭!”大妮儿严厉的道,“乔家的人都死光了,就剩你一个!还要靠你报仇!告诉我,我们的仇人是谁?”
  乔升咬住嘴唇,拼命憋住眼泪,道:“滨州刑家,刑六郎。”
  大妮儿喝道:“你要怎么做?”
  乔升哽咽:“杀了他。”
  大妮一句紧似一句:“怎么才能杀了他?”
  乔升大哭:“修、修炼!”
  大妮儿绷着的一口气陡然松了下来,眼前一黑,身形晃了下就要摔倒。竹生伸出手臂揽住她。
  大妮儿深吸了一口气,才缓过劲来,道:“此处不宜久留。”
  竹生点点头。
  多了个孩子,她同时带两个人,颇是不方便。但也难不住她。她去摘了外面几具尸身的储物法宝,那三个黑衣人不过是筑基,她轻松的就抹去了那些法宝上的神识。果不其然,那个首领模样的人储物法宝中,有小舟状的飞行法宝。她用了半炷香不到的时间,先匆忙炼化了那法宝,将大妮儿和乔升都抱上小舟,又收敛了院中几具尸身。
  小舟在黑夜中悄无声息的升空离去。
  乔升被他的阿婆告知:“这是你五姨婆。”但他刚刚失去了父母,对什么姨婆的出现毫无兴趣,只是又惊又俱,缩在大妮儿的身边,忍着泪,唯恐阿婆也离开他。恐惧中,昏沉沉的听着阿婆和五姨婆絮絮低语。
  “当日被牙人买去,离了父母,很是惶恐惧怕。后来知道去处,更加惶惶不安。”
  “有些被卖到鼎楼去了……我只通两窍,不能修炼,也不是炉鼎体质,就被卖到别人家去做家伎……你知道的……”
  “我很幸运,第一次被派去‘招待’客人,便遇到了我家道君。道君很喜欢我,第二日便向主家讨要了我。那刑六郎便将我送给了道君。”
  “他对我很好,后来还重金为我求得了驻颜丹……”
  “他是器师,热衷于矿物采探……无意中发现了这条灵脉,知道自己吃不下,想与刑六合作。”
  “刑家却想独吞……道君殒身,我带着儿子媳妇,一路逃到这里,还是被发现……”
  一个甲子的人生便在小舟里被浓缩。竹生一直坐在她身边,静静的听着。及至被问道她自己的人生,她才低声的也给她讲。
  “你走后,爹娘觉得养不活我。爹便将我带到深山中遗弃。”她道。
  大妮儿闻言,目光晦涩,沉默叹息。
  竹生却缓缓道:“他丢下我走了,走到半路,却又回来了。他没有遗弃我,最后,还是把我带回了家。”
  大妮儿的眼睛,又亮了起来。
  “后来,遇到一个修士,给了他们金银,说要带我走。他们以为,我是去修炼,开心的送了我走。”
  大妮儿嘶哑着喉咙道:“结果呢?……是叫你去做炉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