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节
  邵怡敏蹲下来对钟煜说:“快起来,地上凉,小心冻生病了。”
  钟煜缓了一会儿, 才不情不愿的从地上爬起来,沉默地靠在沙发上。
  邵怡敏注意到钟煜很不对劲, 平时他都是能说爱笑, 一分钟都停不下来, 像今天这样垂头丧气、沉默寡言的情况,还真的是很少见。
  邵怡敏关心的问道:“你怎么了, 看着好像心事重重的?”
  钟煜虽然有满腹心事,但也不想用烦恼的事情来打扰到邵怡敏,便摇头道:“没什么,我就是觉得有一点儿累, 休息一下就好。”
  邵怡敏也没有多说什么,站起身倒了一杯柠檬水,端到他的手边,问道:“你是因为公司裁员的事儿而烦恼么?”
  钟煜愣了一愣, 邵怡敏是怎么知道的?
  钟煜端起玻璃水杯, 却没有喝,带着一丝悻然的问她:“是老陆告诉你的?”
  邵怡敏说道:“不是老陆, 公司要裁员,怎么可能不通过法务部呢?”
  钟煜一想也有道理, 裁员这种事,一旦没有处理好,可能会引发雇佣双方的法律纠纷,甚至打官司也不无可能,因此首先就得让法务介入,避免公司因为裁员而出现法律风险。
  既然邵怡敏已经知道了,钟煜也不再隐瞒了,便索性把要辞退老刘的事情始末都跟她说了。
  钟煜倒也不是指望邵怡敏能给他出什么招儿,毕竟这是公司高层的决定,谁也改变不了这个结果,不过他还是希望能得到她的安慰,当人有心事的时候,总是会下意识的跟亲近的人倾吐,希望能够给一些情感上的支持。
  不料,邵怡敏在听完之后,却完全不像他期待的那样,既没有对被裁掉的人表示同情,也没有对他必须去通知这个残酷的决定表示安慰,相反的,她的反应十分冷静,甚至可以说是冷漠。
  “裁员这种事情,其实在外企很常见的,不管是国内还是国外都是,尤其这两年经济不景气,裁员的现象就更普遍了。你就只要按照流程来就行了,如果你觉得不知道怎么开口,那就坐在那儿应付一下,让hr去沟通就好,反正他们处理这个很有经验了。”
  钟煜诧异的望着邵怡敏,在这一瞬间,他仿佛又看到了初次见面时的那位冷漠无情的邵律师。都说律师冷酷无情,只要给钱就帮你做事,可是钟煜难以相信邵怡敏也是这种人。
  钟煜紧紧地盯着她的脸,缓缓地说:“你可能不知道,老刘家里的情况其实挺困难的,他老婆身体不好,无法出去工作,两个孩子都还小,还在念书,他一个人赚的钱要养一家人。一旦他失去了这份工作,就意味着他家里断了经济来源……”
  邵怡敏说道:“那真是挺遗憾的,不过,费斯对于被裁的员工,是有赔偿的政策,他在公司做了多年,能拿到一笔钱,至少一年半载的不会有问题吧。”
  钟煜皱起了眉:“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只是这样无缘无故的裁掉一个为公司奉献多年的老员工,实在让人太寒心了!”
  邵怡敏轻轻的叹了一声,无奈的说:“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啊。说是说无产阶级高于一切,但在现实中,劳资双方是永远不可能平等的。在欧美国家,工会的势力十分强大,因此企业裁员还会有所顾忌,但在我们国家,工会是没有这种能力干预公司决策的。”
  “你不要想太多了,这事情也不是你的过错。况且这次被裁员的人,也都是业绩不达标、能力也比较弱的人,公司决定裁掉这一批人,也不是没有原因的。想要旱涝保收的铁饭碗,就应该去机关事业单位或者国有企业,而不应该进外企,这里的竞争态势决定了落后的就会被淘汰。”
  钟煜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但是邵怡敏过分冷静的态度、近乎冷漠的言语,还是让他十分失望。
  “难道,真的就没有一点回旋的余地了吗?”
  邵怡敏摇了摇头:“公司决定裁员,员工怎么样也很难改变结果,你实在觉得他可怜,想帮他,也只能……”
  钟煜在邵怡敏摇头的时候,情绪就落到了低谷,后面的话甚至不想再听了。
  他不由得想到以前住他家隔壁的邻居,丈夫是开建筑公司的,妻子是家庭主妇,两人有一个三岁的儿子。本来是挺美满的一个家庭,但这男人做生意发达了以后,就在外头包小三儿,原配妻子得知后几乎精神崩溃,哭闹着要离婚。
  然而,妻子只是个家庭主妇,娘家无钱无势,结果这个财大气粗的丈夫就花重金请了一个很厉害的专门打离婚官司的知名律师。
  最后,婚是离掉了,但妻子只得到了少得可怜的赡养费,甚至连唯一的儿子也被判给了丈夫。那个律师不知道从哪里捏造了一些证据,证明妻子精神状态有问题,可能会对孩子不利,最后法院就将孩子判给了生父。
  钟煜到现在都记得,那男人过来强行带走孩子时,那小男孩哭得撕心裂肺,一声一声的喊着“妈妈”,女人哭得肝肠寸断,抱着儿子不肯撒手,甚至跪下哀求男人不要抢走她的孩子,可是最后还是被无情的拖开,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孩子被抱走,什么也做不了。
  没多久,隔壁的女人也搬走了,后来,他听说这个女人真的疯了,被送进了精神病院,再也没有出来。
  钟煜可以确定,那个女人压根儿没什么精神毛病,可以说是个贤惠而温和的女人,就是那个所谓的知名律师出的损招,才让她失去了孩子,最后落得如此凄惨的结局。
  从法律的角度来看,那律师不过是拿人钱财,为人办事,对他来说,既然收了钱,就要想方设法帮自己的委托人打赢官司,获得最大的利益。可是从人情道德上来看,这律师无疑是为虎作伥的帮凶,为了利益而泯灭良心,生生毁了一个善良无辜的女人。
  钟煜从来没有把这类冷血自私的律师跟邵怡敏挂上钩,然而刚才邵怡敏冷静到近乎无情的言语和态度,却让他感觉到了一丝寒意。
  他记得陆兆新曾经说起过,邵怡敏在来费斯做法务之前,也曾经是一位极其成功的律师,那是不是意味着,她其实也是这样骨子里冷漠无情的人?
  钟煜哑着嗓子问道:“裁员的事情,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邵怡敏嗯了一声。
  钟煜又说:“你既然早知道了,怎么没有告诉我?”
  邵怡敏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像这种机密事情,公司还没有宣布之前,我怎么能说出去?我既然受雇于公司,拿着公司的薪水,就要遵循这里的规定,这一点职业操守,我还是有的。”
  钟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好,你做的都是对的,是我太天真了。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吧。”
  邵怡敏感觉钟煜似乎生气了,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黑了脸,但下意识的不想他这样对自己。
  “钟煜……”她唤道。
  “我累了,先回房了,你也休息吧。”
  钟煜头也不回,大步走回了自己的房间,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邵怡敏愣愣的看着紧闭的房门,举起手想敲门,可是想了想,还是放弃了。
  在印象中,钟煜从来都是笑语盈盈,从来没有对她这样态度糟糕过,今天却突然变了脸,这让她十分不解,又有一点说不出的委屈。
  她坐在沙发上,回想刚才他们俩的对话,推测钟煜之所以对她发脾气,应该是觉得她太冷情了,没有对老刘的情况表示出足够的同情和关怀。
  邵怡敏无奈的叹了口气,因为是学法律,从事这个行业多年,她见识过太多骇人听闻的案子,也亲自参与过很多这类的案件,有很多当事人的经历,都非常值得同情。但问题是,同情并不能帮到别人,就算你为他们鞠一把泪,对于事情本身并没有任何帮助。
  邵怡敏从骨子里是理智多于情感的人,她不是没有同情心,但她认为泛滥的同情并没有任何用处,也帮不到别人。对于需要她帮助的人,她更愿意从专业的角度去帮助别人。
  她冷静而锐利的作风,曾经让不少当事人都有不满,认为她太过冷血,说话也过于锋利,为此甚至得罪过人,但她并不在意,也懒得多做解释。只要最终的结果是好的,他们都会回过头来感谢她。即使不感谢她,她也无所谓,只要她的所作所为,能够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够了。
  然而不知为什么,来自钟煜的误会却让她有些介意。
  老刘这个事情,她的确没有办法让公司改变裁员的决定,但她本来也是准备给他一些建议的,至少让事情不那么糟糕,然而,钟煜却生了她的气,连听都不要听她。
  这是他们第一次闹矛盾,邵怡敏躺在床上,心里有点儿难过。
  第四十三章 谈判
  尽管钟煜内心对公司裁员的决定十分抵触, 然而既然公司已经这样做了决策, 他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执行。
  钟煜给老刘打了个电话, 通知他:“老刘,周五下午麻烦你进公司一趟。”
  谁知老刘似乎嗅到了什么异常,迟疑了一下, 问道:“经理,我能知道, 您找我进来是有什么事情么?”
  钟煜自然不能直说, 但也不好找个借口骗他, 只坚持道:“电话里不方便,你进来就知道了, 我需要跟你当面谈。”
  老刘这才勉强的答应下来。
  到了周五下午约定的时间,钟煜和人事经理找了一间僻静的会议室等老刘。
  人事经理名叫janet,三十多岁,圆圆的面孔, 总是带着微笑,看起来一团和气。然而凭借钟煜跟hr打交道的经验来看,却觉得她不会像看到的这么简单。
  大多数的hr都属于看起来和蔼可亲,实际却是暗藏心机的, 尤其是像费斯这样大公司的人事, 个个都是人精,哪有简单的人物?
  在老刘还没到之前, 钟煜先跟janet聊了一会儿,了解了公司对于被解雇的员工的赔偿方案。
  坦白说, 费斯还算是比较厚道的,通常公司裁员给的赔偿是n+1个月的工资(n等于该员工的工作年限),而费斯赔的比正常的还要更多一个月,为n+2,而且这个月工资是该员工过去一年的平均月收入,不仅仅包含是底薪,还包含了奖金和其他福利在内。
  然而,哪怕赔偿方案不错,对于一个为公司贡献多年的老员工来说,被裁员依然不是一件轻易能够被接受的事情。
  当老刘走进会议室,看到钟煜和人事经理同时坐在那儿等他,他的心里就明白了,脸色就变了一变。
  janet面色如常,保持着得体的微笑,跟老刘闲聊了几句,缓和一下气氛,然后就用眼神示意钟煜给他通知。
  钟煜心里暗暗来气,老陆这个老狐狸把皮球踢给他,现在hr也躲在后面,最后还是要把他推出去做这个恶人。不过,身为老刘的直线经理,他也是责无旁贷,无法推脱。
  钟煜看着老刘有些紧张的脸,组织了一下语言,说道:“老刘,你在公司工作了七年时间,做出了很多的贡献,然而因为美国总部的结构性调整,必须要裁掉一部分的员工,非常遗憾的通知你,公司决定即日起解除与你的劳动合同。”
  钟煜一边说,一边注意观察老刘的表情。当听到裁员的通知时,老刘眼中的光芒倏然黯淡,脸色也变得很难看,连宽厚的肩背也像是承受不住打击,一下子坍塌了下去。
  老刘佝偻着背,沉默的低着头,过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开口说话。
  钟煜看着他这样颓丧的神情,心里也十分难受,下面的话就像哽在喉咙里,说不下去了…
  janet见状便接过话头,把事先准备好的针对他的赔偿方案,递到老刘的面前让他看。
  “我知道你心里肯定一时有点难以接受,但其实费斯的赔偿还是很不错的。你离职的时候不但能拿到相当于九个月的收入,而且你之前在公司的补充养老福利也可以全部拿走。这些林林总总的加起来,相当于你工作一年的年收入了。”
  “还有,裁员的赔偿金是不需要扣税的,也就是你拿到的都是纯现金收益,一次性拿到这么一大笔钱,还是挺划算的。”
  老刘却没有理会她,突然抬起头,红着眼睛对钟煜说:“经理,我只想问您一个问题,公司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要我走?”
  “我在费斯已经七年了,也算是一个老员工了。这七年以来,不敢说有多大的贡献,但至少也是兢兢业业,勤勤恳恳的!”
  “在团队里,我的工资算是低的,比新进来的员工都要低,但我从来没有抱怨过,我每天还是认真的工作,从来没有偷过懒!”
  “是的,但我相信我是称职的,我对得起我挣的这份薪水!”
  “我真的很想知道,你们裁员的标准到底是什么?在东区的销售团队里,不管是业绩还是资历,我都不是最差的,为什么偏要让我走?这对于像我这样的老员工,实在太不公平了,我真的很难服气!”
  “别的不说,就说那个新来的lisa,她刚进公司就怀了孕,然后就三天两头的请病假,生完孩子到现在也还没来上班。她来了一年时间,几乎没有做任何事情,可是公司还是继续养着她!”
  janet解释道:“国家的劳动法对于孕产妇是有保护的,女员工从怀孕到生产后的两年时间内,公司都不可以解雇女员工,这是法律的规定,我们必须遵循,也请你谅解一下。”
  老刘气鼓鼓的说:“好,她是孕妇,所以不能解雇,这我懂了。但其他人呢?那个viva,骄里娇气的,每到刮风下雨就赖在家里,不出去跑客户!那个小周,跟经销商搞得不清不楚的,私下给医生塞回扣。他们这样乱来,凭什么公司不裁他们,却只是让我走?就因为我不会拍马屁,不像他们那样懂得讨好领导吗?”
  钟煜看他说得越发离谱,皱着眉说道:“老刘,你说的这些事,至少我从来不知道,也没人跟我说过。不过,你有证据吗?如果没有证据就指责同事,这似乎不太好。”
  老刘情绪十分激动,直着脖子大声道:“还要什么证据?这些事情,团队里谁不知道啊?只是平时大家为了面子上过得去,没有说出来罢了!”
  janet柳眉一竖,似乎对老刘感到不耐烦了,正准备反驳他,却被钟煜用眼神劝阻。
  钟煜一脸认真的说道:“老刘,你反映的这些问题,我会去调查核实,如果真的有这些情况,我会上报公司,给予他们相应的处罚。你知道,我接手经理这一个职位才几个月,肯定有做得不到位的地方,在这里我跟你道歉,希望你能够原谅。”
  钟煜的态度极其诚恳,哪怕面对老刘暴躁的情绪,也始终保持礼貌和谦逊。
  面对钟煜如此谦和忍让的态度,老刘很难再发作下去,冷静下来之后,他叹了口气说:“钟经理,不好意思,我不是冲您发火。虽然您年纪轻,也刚接手这个岗位,但我知道,您是个好领导,公平、公正、没有私心,对大伙儿都挺关照的。”
  “但是您知道的,我家里的经济情况其实不太乐观,要养活老婆和两个孩子,还要供房贷。我的年龄也摆在这里,如果离开了费斯,要再找一份类似的工作,实在很困难。而且我在费斯做了这么多年,对这里已经习惯了,也有感情。您能不能跟上面再帮我争取一下,哪怕是降薪,或者调岗,只要不离开费斯,我都是愿意接受的。”
  这一下轮到钟煜沉默了,要是公司是他的,他肯定不会逼老刘走,问题是公司已经做出这样的裁员决定,而且已经上报到总部,不可能因为某个人的意愿而调整。
  这时janet适时的接过了话茬,她撸了撸耳边的卷发,轻描淡写的说道:“哎,真的非常抱歉,但这个决定已是板上钉钉,不可更改了。从下周一开始,你就可以不用来上班了,不过本月的薪水还会正常结算给你。”
  janet把解约协议连同赔偿方案一起推到老刘的面前,说道:“针对这份赔偿计划,你看一看,如果没有意见的话,请在解约协议的最后一页签名,最好今天就签了,这样我就可以尽快把赔偿金落实,打到你的账户上。”
  老刘咬着牙道:“如果我不签呢?”
  janet的态度也强硬起来,冷冷的笑着道:“个人跟公司是不可能斗得赢的,我劝你不要再抱不切实际的幻想。如果你好好配合我们,签了这份解约协议,我们会保密,对外不宣布你是被裁员的,只说你是自己辞职离开。如果你不配合,那到时候事情传出去,损害到你自己的名声,也会影响你后续找工作的。这一点,你自己要掂量清楚。”
  janet的话绵里藏针,隐含的威胁让钟煜听了都觉得很不舒服,但是他却也不能做什么。
  老刘红着眼圈,瞪着那份解约协议,过了半晌,才用颤抖的手慢慢地把它举起来。只是薄薄的几页纸,却像是有千斤的重量。
  他沙哑着嗓子说:“我……我现在心里很乱,没有办法决定。我要再想一想,下个星期给你们答复,行吗?”
  老刘悲伤而绝望的眼神,让钟煜的心再一次揪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