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柏先生一声满意的低哼,都能让他开心很久。
  如果这具身体对情丨事的反应没有那么大就好了。
  十六岁那年完成的改造令他脱胎换骨,但这四年里,当初想象不到的副作用也渐次出现。
  改造使用了大量烈性激素,这些激素使他强大无比,又令他异常脆弱。
  他的身体排斥结丨合,每次“消化”柏先生留在他体内的东西都是一次酷刑,平衡被打破,继而重塑,这一过程的痛,除了他自己,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能够体会。
  偏偏昨晚又站了一宿,着凉发烧,以至如今痛楚翻倍,只能躺在治疗台上,靠仪器与药剂苦撑。
  “我没事。”缓下一口气,他朝俞医生艰难地笑了笑,“您别总是皱着眉,我最习惯的不就是痛吗?现在已经好多了,真的。再过一会儿,我就能下来了。”
  “我真不知道我现在是不是在杀人。”俞医生愁眉不展,“轩文,如果有一天你出了事,我就是凶手。”
  “您不能这么说。”他咳了两声,胸腔猛地震颤,“每个人都有权力选择自己的人生,我愿意,我不后悔。”
  俞医生沉默许久,只说:“你能说服你自己就好。”
  应急治疗结束之后,他昏睡了一天,及至夜幕降临,才醒了过来。
  一睁眼,看到的居然是白孔雀。
  “你怎么来了?”他坐起来,有些惊讶。这只白孔雀虽然通人性,但从来没有来过他的房间,顶多因为讨食而跟着他在楼下客厅溜达。
  白孔雀左右偏头,在他手背上狠狠一啄。
  他缩回手,想起今天整日都没有喂过白孔雀,而养病的这段日子,这家伙每天都在他手心啄豆子吃,想必是受了冷落,这才“降尊纡贵”,跑来看上一眼。
  站起时还是有些晕眩,他扶住墙壁,与白孔雀聊天,“昨天柏先生给你豆子,你怎么不搭理他?”
  白孔雀抖着尾羽,叫了两声,脖子又伸了过来,作势要啄。
  “别啄我了,我才痛了个狠的。”他走去浴室,打算先洗把脸,再喂白孔雀。
  白孔雀跟着他,似乎并不急着吃豆子。
  他看着镜子中满脸是水的自己,轻轻叹了口气。
  “我痛”这种话,竟然只能对一只动物说。
  因为动物听不懂,不会可怜他,不会给予令他害怕的、失望的回应。
  他几乎没有对柏先生说过痛,反正柏先生又不会心痛他。就像今天早上,他在离茶几几步远处摔倒,开水浇在手上,碎片扎进手心,柏先生也没有给予他一个眼神。
  反倒是单先生瞧了他一眼。
  右手有伤,他将豆子倒在左手,白孔雀“咕”了一声,埋头啄起来。
  一捧豆子很快吃完,白孔雀想要开屏,但室内实在不易施展,抖开的尾羽扫到了桌上,将一杯水打翻在地。
  他躺了一天,想活动活动筋骨,索性将白孔雀领出门去,在山庄里散步。
  夜色下的山庄十分宁静,清新的空气里有股冷冽的香气。
  白孔雀性格傲然,瞧不起同类,倒是跟他跟得紧,一人一雀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温泉池边。
  这地方他有时会来,因为温泉水对养伤有一定的好处。
  他停下脚步,从灯光与弥散的熏香判断出,柏先生在里面。
  白孔雀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转身欲走,还啄了啄他的手,兴许是想提醒他一块儿离开。
  但他已经挪不动步子。
  若要让他特意去找柏先生,他多半不会。但散步偶遇,就难以装作不曾到过这里。
  踟蹰片刻,他定下心神,向光芒的中心走去。
  而白孔雀跟了两步,最终选择了离开。
  柏云孤赤丨裸丨上身,两名针灸师正在施针。灯光下的身体劲痩完美,不输“孤鹰”的任何一位雇佣兵。
  他站在软榻边,轻轻唤了声“柏先生”。
  柏云孤微睁开眼,对他的到来毫不意外。
  施针已经接近尾声,针灸师在完成最后一步后退出暖房。
  柏云孤从软榻上起身,视线指向架子上的浴袍。
  他连忙将浴袍取下来,为柏云孤披上。
  这样的默契几乎是与生俱来的。
  “昨夜晕倒了?”柏云孤踱到沙发边,坐下。
  他点了点头,“柏先生,今天早上让您失望了。”
  柏云孤笑,“哪件事?”
  他有些意外,仔细一想,才记起早晨犯的错可不止摔碎茶具、当着客人的面出丑,还有酱汁捞面大失水准。
  解释没有意义,他挺直腰背,即便穿的是便装,也有几分干练的英气,“我尽快将身体养好,今后绝不会在这种小事上失误。”
  柏云孤神色慵懒,半晌,拍了拍膝盖。
  他眼中一热,上前两步,却有些犹豫。
  “这么怕我?”柏云孤缓声说:“俞医生今天给我说你病得厉害,这阵子痩了不少。过来,让我看看。”
  他这才走到沙发边,单膝跪在地毯上。
  顷刻,柏云孤的视线就将他笼罩。
  昨晚在主宅,柏先生都未像现在这样认真端详他。他看到那双眸子里的自己,竟是感知到几分温柔。
  他最抵抗不了的,便是这种强势的、令他甘愿俯首的温柔。
  “是痩了。”半晌,柏云孤的手按在他头顶,不轻不重地揉了揉,像对待一只温顺的宠物。
  他控制不住自己,在柏云孤正要将手收回去时,贪心地在掌心蹭了蹭,眸子潮湿起来,近乎呓语道:“柏先生。”
  “是谁说过长大后绝对不再撒娇?”柏云孤笑道。
  他愣了愣,脸颊泛红,小声说:“我没有。”
  这不是撒娇。
  只是被您抚摸时的本能。
  这样的话当然说不出口,他不知该怎么解释,难为情之下,索性将脸埋在柏云孤的膝头。
  柏云孤摸着他并不柔软的头发,彼此都没有说话。
  他满足于此刻的亲近。不交流,不做别的事,只是安静地待在柏先生身边,那些激烈的疼痛都渐渐变得柔和,几乎察觉不到。
  如果很一直这样就好了。
  他鼻腔略微泛酸,动作快过大脑,小心地吻了吻柏先生的膝盖。
  上方传来淡笑,他如梦方醒,立即抬起头来。
  “说你聪明,你这脑子却不怎么长记性。”柏云孤在他鼻梁上刮了一下,“说你笨呢,你又经常给我搞一些小动作。”
  他听着这并不严厉的训斥,耳根阵阵发烫。
  柏云孤站起来,手按在他肩上,用力一捏。
  他准备不及,身子倏地绷紧。
  “半个月后,跟我去见许相楼。”柏云孤道:“如果到时候还这么瘦,我就只好找别的护卫了。”
  第十二章 十分之一
  秦轩文对许相楼印象不佳。
  此人年近三十,生了张阴柔冷感的脸,就连笑起来,都有几分湿腻的阴沉。
  秦轩文最不喜欢许相楼的眼睛,总觉得从那一对瞳仁里射丨出来的目光就像阴沟里黑沉沉的腐水,弥漫着丝丝缕缕令人不悦的气息。
  但如此看待许相楼的也许只有他一人。
  毕竟许相楼以谦和著称,待人接物和气,就算面对身份比自己低很多的人,也鲜少摆架子。楚臻以及“孤鹰”一队的大多数队员都与其打过交道,皆是赞不绝口。
  可他却从许相楼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深藏的贪婪。
  尤其是在许相楼注视柏先生的时候。
  他旁敲侧击与楚臻提过一次。楚臻身为“孤鹰”一队的队长,心思自是缜密,听完却不以为然,说柏先生对许相楼有知遇之恩,许相楼眼中唯有感激与仰慕,怎么会有贪婪,一定是他观察有误,或是想得太多。
  他暗自琢磨,忽感心惊。
  楚臻看不出许相楼面对柏先生时的贪婪,是因为楚臻对柏先生绝无主从以外的感情。
  他却不同。
  他爱恋、渴望、倾慕柏先生,这一番浓烈的情绪亦可称为“贪婪”。
  所以他能辨别出许相楼眼中的贪婪。
  原来许相楼与他一样,对同一个人抱有同一种求而不得的依恋?
  军火商的圈子充斥着你死我活。有人差一步就能登天,却在迈出最后一步时众叛亲离,惨烈陨落;有人白手起家,挣扎数年仍匍匐在烂泥中,却机缘巧合,一朝脱颖而出,成为人人羡慕抑或嫉妒的天之骄子——这样的事每隔几年,甚至一年就会重现往复。
  近年来风头最劲的军火商当属许相楼。
  许相楼身世成迷,四年前突然扎进这个由尸山血海堆砌的世界,原本门路全无,不知为何却得到“孤鹰”的支持,迅速起势,成为冉冉升起的新星。
  这几年,许相楼的生意越做越大,地位亦节节攀升,近来更是取代了老牌军火商迟家。但不管是人前还是人后,许相楼对柏云孤仍是极为尊敬,总说:“柏先生是我的恩人,我愿为柏先生鞍前马后。”
  秦轩文觉得,许相楼说这话时并不真诚,字字句句间都流露着商人的狡黠。
  而柏先生却相当欣赏许相楼,过去是扶持,现在是合作互利,每年少不得聚上三两次。若许相楼宴请宾客,柏先生偶尔也会捧场。
  这样的场合,陪同柏先生的多是明久等性格开朗、极擅察言观色的队员。
  他秦轩文的用处在于杀戮。
  此次许相楼约的局,按理说没有他的用武之地。况且半个月的时间,他能否恢复战斗力还是未知数。
  也许柏先生知道他暂时出不了重要任务,才将他带在身边。他一时当不了“杀人机器”,当个保镖或者侍从还是能胜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