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阵子 第50节
  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篷顶上,船在烟波间摇晃,晕黄的灯光仿佛烘托着一场梦。
  这碟海松果的出现是巧合么?晚词抬眸对上章衡的目光,他有些失神,好像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她心中一惊,难道他已经怀疑她的身份,以此来试探她?
  怎么可能呢?他过去连赵琴是女子都看不出来,如今又怎么能看出范宣就是赵晚词?
  虽然不相信,晚词还是拈起一颗果子,想假装吃下,打消他的疑虑,张开口,又怕戏演得太真,放下果子,作西施捧心状,十分做作道:“日前我心口有点疼,大夫叮嘱不可吃甜食。”
  章衡眼波一动,道:“既如此,吃点别的罢。”
  四周湖水茫茫,这只小小的船像一座孤岛,不受世俗约束,没有王法管制。晚词被迫留在船上,章衡看着她,好像水匪看人质,心里难免有些邪念。这些邪念在舱内弥散,晚词脸越来越红,口越来越干,手指在桌下扭来扭去,几乎扭成麻花。
  章衡终于站起身,掀开帘子,叫人靠岸。雨已经停了,冷风灌进来,吹散满舱的暧昧。脚踏实地的感觉,晚词说不上是庆幸,还是失望。原来这两种看似截然相反的感觉,有时是很模糊的。
  就在这个她难以入眠的夜晚,距离京城几百里外的郭家庄血流成河。次日天不亮,两名妇女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如漏网之鱼,跑到县里的衙门报案。
  第八十三章
  收吾骨
  曹承志遇刺一案尚未审理清楚,郭家庄血案又传到京城,一百多条人命震惊天子,这日朝会下令三法司即刻派人前往郭家庄调查此案。衙门里都在议论此事,散班后,晚词骑马来到庙前街上的晴岚阁。日前她帮刘记香铺题了一首诗,作为答谢,刘密今晚请她吃饭。上得三楼,走进东边的一间雅室,刘密已经到了。伙计端上茶点,两人在桌边坐下,晚词道:“刘大人,听说你要去郭家庄查案?”刘密道:“下午才定下的事,你便知道了,消息够灵通的。”
  曹承志遇刺一案尚未审理清楚,郭家庄血案又传到京城,一百多条人命震惊天子,这日朝会下令三法司即刻派人前往郭家庄调查此案。
  衙门里都在议论此事,散班后,晚词骑马来到庙前街上的晴岚阁。日前她帮刘记香铺题了一首诗,作为答谢,刘密今晚请她吃饭。
  上得三楼,走进东边的一间雅室,刘密已经到了。
  伙计端上茶点,两人在桌边坐下,晚词道:“刘大人,听说你要去郭家庄查案?”
  刘密道:“下午才定下的事,你便知道了,消息够灵通的。”
  晚词笑了笑,道:“我是听阳主事说他要跟你一起去,其实我也想去,可是手上的案子还未结,去不成。”
  刘密笑道:“别人都羡慕你摊上曹经略的案子,你倒好,想领这趟苦差。”
  晚词嗑着瓜子,叹气道:“曹经略这案子开始还有些意思,如今刺客,卢保,方氏,这一条绳上的蚂蚱都抓了,除了审问便是拷打,无聊之甚。且我看不得犯人上刑,一看就头皮发麻,恶心想吐。他们笑话我说犯人都没我害怕。”
  刘密道:“起初我也这样,时间长了便习惯了。说实话,我很不赞成动刑,审案当以攻心为上,可惜大家都没这个耐心。”
  说话间,菜肴陆续上桌,晚词夹起一块猪头肉,蘸姜蒜吃,肥而不腻,甚是美味。
  “刘大人,你们几时动身?”
  “事态严重,依孟相的意思,明日便要动身。”
  这一去最快也得一个月后才能回来,晚词端起酒盏,敬他道:“那今晚权当给刘大人践行了,祝大人马到成功,奸恶尽除。”
  “承少贞吉言。”刘密举杯饮尽,道:“这里有个叫玉箫的姑娘,会唱山歌,少贞想听么?”
  彼时京城盛行南曲,会唱山歌的姑娘并不多,唱得好的更是少。晚词其实偏爱高亢清丽的北调和风趣天然的山歌,闻言便叫伙计请玉箫姑娘来唱。
  须臾,一个二十出头,梳着高髻的姑娘手持檀板走进来,向两人道个万福,递上一张曲单。
  刘密道:“少贞你挑罢。”
  晚词便接了过去,刘密趁她低头看曲单的功夫,悄没声儿地从袖中拿出一只瓷瓶,拔开塞子,将里面的海松果汁倒进一盏蜜饯樱桃泡茶里。这海松果的味道和樱桃极为相似,料想她也分辨不出。
  曲单上写着:《更待银河》,《断桥垂露》,《紫薇花对》等曲目,晚词依次看下去,道:“这个《好收吾骨》从未听过,先唱这个罢。”
  玉箫笑道:“点这个的人也少呢。”便打起檀板,慢启朱唇唱道:“樽前相别又经年,那得情人到眼前。恹恹多病,谁将信传,看看消瘦,难将命延。姐道,郎呀,就作子我命尽禄绝也要等个郎来到,好收吾骨瘴江边。”
  晚词听着,不由想起在鲁王府的无数长夜,她亦是恹恹多病,难将命延,却从不曾盼他来看望。纵然他有那份心,堂堂世家公子,怎能做宵小行径?若不是十一娘,那得情人到眼前?
  这曲子刘密也是头一次听,只觉曲意悲切,再看她眼中莹光一闪,便背过脸去,心中隐约明白了几分。
  玉箫见两人都不言语,神情局促,低声道:“这曲子奴不大唱,两位大人若是不喜欢,奴再唱一个好的来。”
  刘密笑道:“你唱得很好,就是这曲子太悲了些,再唱个《紫薇花对》罢。”
  玉箫重击檀板,一把好嗓子又唱起来。活泼的曲调冲淡了晚词心中的涩苦,她止住泪意,转过脸来赏了玉箫一两银子。
  玉箫道谢退下,晚词端起手边的蜜饯樱桃泡茶,却被刘密拉住衣袖。他看着她,眼中静水流深,嘴唇微抿,似有话说。
  晚词道:“刘大人,你有何难言之隐?”
  刘密纠结了一会儿,腼腆道:“我看你这盏茶十分香甜,想换一换。”
  晚词吃吃笑起来,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便和他换了。
  观察试探到这一步,刘密几乎肯定眼前人就是晚词。她不但好端端地活着,且又成了朋友,这份天大的惊喜,越是肯定,他越怕去做最后的验证。万一她不是,他要如何面对接下来的失望?
  就这样罢,他相信她是,相认于他而言,原也没那么重要。他知道她是为谁而来,但愿章衡莫负佳人。
  回到家中,刘密拿出那本诗集,翻看良久,方才就寝。
  次日是十月初十,三法司派出的人由一队兵士护送前往郭家庄查案,不再话下。单表十一这日休沐,晚词吃过早饭,正准备出去逛逛,吕无病走过来道:“姑娘,章大人在门口等你呢。”
  一辆装饰精美的油壁车停在门首,晚词走上前,隔着青毡帘子作揖道:“不知大人光降寒舍,有何贵干?”
  章衡拿扇柄挑开车帘,面露微笑,道:“你上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晚词直觉不是什么好地方,无奈胳膊拧不过大腿,只得上车。因天冷了,车上铺了厚厚的毛毯,还簇着一个古铜桃叶炉。晚词原本穿得多,坐了一会儿便热得冒汗。
  章衡坐在她对面,闭着眼睛,白白净净的像个瓷人。晚词记得他对冷热一向不怎么敏感,不像自己,冬天畏寒,夏天惧暑,过去没少被他嘲笑。
  驶出城门,章衡方道:“年初在郊外置了一处别院,眼下收拾得差不多了,想请少贞帮我拟几个匾对。”
  晚词道:“原来是为这事,承蒙不弃,卑职荣幸之至。”
  弯弯绕绕又走了数里田地,车在一座园子门前停住,晚词下车一看,倒是个依山傍水的好地方,就是位置太偏僻了些。
  进得里面,只见古木干霄,新篁夹径,小楼连苑画堂深,风亭月榭观不足。
  章衡领她看了一回,走到花厅,分宾主坐,丫鬟端上来两盏茶,一盏苦丁茶放在章衡手边,一盏蜜饯樱桃泡茶放在晚词手边。
  吃过茶,章衡道:“这后面有座楼,楼上风景最好,我带你去看看。”
  晚词跟着他绕过花厅,果见一座玲珑楼阁,上楼时忽觉头晕目眩,不由攥住扶手,定了定神,转头看着身旁的章衡。
  “怎么了?”他也停下脚步,低头看她,神情不定。
  晚词身子发软,摇摇欲坠。章衡环住她的腰,瞳孔里射将出异样的光,似乎蕴含着无尽欢喜,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晚词,是你么?”这一声小心翼翼,如唤梦中人。
  晚词第一次听他叫自己的名字,呆怔了片刻,酸甜苦辣齐涌上心头。
  他终于认出来了,晚词不知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感想,明明千方百计地隐瞒,却好像一直期待被他认出来似的。
  不能承认,可是证据确凿,该如何抵赖?原就昏沉的脑袋一想到这层,更是一团浆糊,睡罢,好好睡一觉,醒来才有精神对付他。
  晚词闭上眼睛,一头栽倒在这算计她的男人怀中。章衡阴谋得逞,打横抱起她,一步步走到楼上的房间里,放在床上。
  第八十四章
  泪痕滋
  午后的阳光透过两层窗寮照进来,淡淡地落了一地。紫檀木的香几上供着一盆短叶单瓣水仙,才开了一半,整个屋子都弥漫着花香。床上晚词翻了个身,感觉身畔有人,顿时清醒。睁开眼,只见一片雪白的颈窝,自己正枕着他的手臂,锦被下都穿着衣服,还是羞得粉面通红,坐起身便要下床。章衡躺在外面,满眼笑意,拉着她的手道:“晚词,我好像做梦一样。”晚词想把手抽出来,他紧攥不放,晚词又羞又恼,道:“我并不是你要找的人,你放过我,好不好?”章衡坐起身,收敛了几分笑意,直直地看进她眼里,道:“鲁王妃刚去世,你便出现了,一样才华横溢,一样胆大心细,连吃了海松果的反应都一样。你若不是她,当如何解释这些巧合?”
  午后的阳光透过两层窗寮照进来,淡淡地落了一地。紫檀木的香几上供着一盆短叶单瓣水仙,才开了一半,整个屋子都弥漫着花香。
  床上晚词翻了个身,感觉身畔有人,顿时清醒。睁开眼,只见一片雪白的颈窝,自己正枕着他的手臂,锦被下都穿着衣服,还是羞得粉面通红,坐起身便要下床。
  章衡躺在外面,满眼笑意,拉着她的手道:“晚词,我好像做梦一样。”
  晚词想把手抽出来,他紧攥不放,晚词又羞又恼,道:“我并不是你要找的人,你放过我,好不好?”
  章衡坐起身,收敛了几分笑意,直直地看进她眼里,道:“鲁王妃刚去世,你便出现了,一样才华横溢,一样胆大心细,连吃了海松果的反应都一样。你若不是她,当如何解释这些巧合?”
  晚词抿了抿唇,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天公造化,偏偏就这么巧了!你要问个明白,问天去!”
  章衡又笑起来,道:“我只当你和别的女子不同,原来你也会蛮不讲理。”
  晚词唇角一撇,与他讲理道:“鲁王妃已死,我又与她容貌迥异,怎么会是同一个人?”
  章衡道:“容貌可以改变,内里的精神变不了。”顿了顿,又道:“你怎么知道鲁王妃的长相?”
  晚词语塞,扭过头去看着垂落的红罗帐,鼻尖一酸,眼中蓄起泪意。
  章衡轻叹一声,道:“晚词,我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起初我也不敢相信,可是越看你,越觉得像。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我都认定了。你莫害怕,我绝不会告诉别人。”
  晚词深吸了口气,又道:“你放过我,好不好?”
  章衡苦笑道:“是你先不放过我,如今却叫我放过你,这是什么道理?”
  晚词道:“你休要胡说,我怎么没放过你?”
  章衡道:“当初听说你与鲁王定亲,我想天潢贵胄,年纪相当,这样的好亲事哪个姑娘不乐意?你应该也是欢喜的。你却叫人送我那把折扇,让我明白你的心意,你可知我有多么懊悔?”
  旧事重提,晚词心中激荡,他说的没错,她就是不想放过他,她不甘心只有自己一人懊悔。
  他若早点提亲,她便不会受这么多苦。他欠她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积压多年的委屈和怨恨像池底的淤泥,随着心潮涌动,沉浮不定。晚词肩头轻颤,牙关紧咬,不发出一点声音,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像透明的珠子,一串一串,指甲不自觉地掐进章衡的皮肉里。
  世上妇人哭有三样,有声有泪谓之哭,有声无泪谓之号,有泪无声谓之泣。章衡见她这般悲泣,真个无声胜有声,满腹心肠都揪了起来。
  他展臂搂住她,轻轻抚着背,道:“晚词,是我不好,白白蹉跎了这些年。过去的事,你不想说便不说,你能回到我身边,我已别无所求。”
  晚词伏在他胸前,泪水更加汹涌,浸透了层层衣衫,濡湿地贴着他的肌肤,像一记绵掌,外现绵柔,内蓄劲力,叫人肝肠寸断。
  章衡知道这是女人生来就会的招数,而晚词运用得分外有技巧。她在十一娘怀中哭泣时,并不会这样忍着,憋着,总是嚎啕大哭,像个小女孩儿。而现在,哭得含蓄内敛,幽咽阴柔,分明是个楚楚可怜的女人。
  章衡心疼之余,又觉得有趣,或许她并不是故意的,只是对着他,一个男人,不自觉地流露出这样的技巧。温言软语,哄了良久,怀中人哭声渐收,章衡抬起她融光粉艳的脸,低头欲尝一尝她睫毛上的露珠。
  他毕竟不是她的丈夫,如此亲近,于礼不合。晚词害怕起来,挣扎不过,只得闭上眼睛。他唇瓣贴上眼睑,轻软得像一片翎羽,扫过鼻梁,惊起酥痒的感觉,最终落在唇上,辗转吮吸,流连不去。
  晚词面如火烧,眼睫乱颤,比未出阁的少女更多一层羞耻,忽然爆发,使出吃奶的劲推他。力量悬殊,章衡按着她的背,反而与她贴得更紧。顾忌着她的情绪,章衡到底只是浅尝辄止。晚词得了自由,扬起手来便要给他一耳光。
  章衡也不躲,见她手顿在半空,嘴角含起笑意,道:“怎么不打?”
  晚词抿着红艳湿润的唇,手掉下来,恨恨地瞪他一眼,弯腰穿鞋,整了整凌乱的衣衫,便往外走。
  章衡追上她,道:“吃了饭,我和你一道走。”
  晚词闷闷道:“不吃了,我现在就走。”
  章衡道:“你认识回去的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