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节
  罗翠翠混迹善后科多年,并不是只会拍马屁和划水。
  作为科里的老资格,毕春生调来之前,很多回响音都是他操作的,他对这东西驾轻就熟。回响音看似简单粗暴,其实操作起来技术含量很高,毕竟,谁也没有人皇那种压倒性的精神力,要想把人的记忆修正好,需要很多场外引导、很多四两拨千斤的技巧,有时甚至要在一个目标身上耗十天半月,反复加强暗示,实时调整,最后才能让目标回归正常生活,非常耗心血。
  但……后勤的心血也能算心血吗?
  他们充其量是在人家外勤的英雄们冲锋陷阵之后,灰头土脸跟着打扫战场的“清洁工”,有什么功劳呢?
  罗翠翠的煽动透过绿萝藤蔓,传到地下,植物们交错的根系窃窃私语着,又将那些信息扩散到四面八方。
  回响音缭绕在每个人身边,浓稠地从人们不设防的七窍涌入,勾引着人心里晦暗难明的念头。
  特能人在恐惧,普通人也在恐惧,夹缝中的人们更是无所适从。
  回响音会激起人的共鸣,罗翠翠身为操控者,也不由自主地沉浸在其中,想起自己以前的事。
  他生在一个偏远的山村里,九岁第一次觉醒特能,特能太弱,不足以触动异控局的能量监控,也没人带他去医院。
  异控局有特能人筛查系统,一旦有特能觉醒,爆发出来的异常能量就有可能触动监控,但它是有一定门槛的,一些能量很弱的特能人会被漏掉。这是为了整体社会福利考虑,一来降低成本,减少大量的干扰信息,二来也避免把普通人误当成特能,打扰人家的正常生活。
  至于这部分被漏掉的特能,如果他们的特能变成问题,一般会去医院,各大公立医院里也有异控局的网络覆盖——那些连医院都不用去的,大概跟普通人也没什么区别,漏了就漏了。
  制度设计得再周到,也总会有人成为例外、成为边缘。
  在漫长的青春期里,没有人教过罗翠翠什么是特能、怎么控制,体育课上稍微跑两步,身上就会长叶子。那时他以为自己是怪物,只敢穿麻袋一样宽松的衣服,从来不敢挺胸抬头,长了叶子,他就躲进厕所里,偷偷地剪,怕极了,就剜自己的肉,用裁纸刀往外刨那些芽,伤口常常发炎流脓,混着叶子里的腥味,他闻起来就像一具腐尸。
  异类是没法好好生存的,他惴惴不安地揣着自己的秘密,被人呼来换去地取乐。
  直到他在外地打工时被醉酒的小流氓打劫,捅了一刀,要不是身上的叶子捆住伤口,可能就死在那天了,他用叶子兜着肠子,爬到医院,捡回一条命,因祸得福,特能终于被组织发现了。
  可是没想到在自己组织里,他还是边缘人。
  普通人不把他当人,特能人不把他当特能。
  第118章
  传说在古时候, 每一个妖族都是汇聚天地之灵所生, 纵然也因为资质不同分三六九等, 却也还是能靠后天的修炼延长寿命,或得道、或成魔,他们有自己的族群, 有自己的归宿,有期待愿景,盼着有朝一日能变成翻云覆雨的大妖。
  大道三千, 众生都朝着一线生机熙熙攘攘。
  有多么热闹。
  可是人皇强行封印赤渊, 一碗凉水泼尽尘嚣,也把所有灵物都泼成了凡人。族群的图腾被谎言淹没在历史里, 上古诸圣的后代都成了简单粗暴的“什么系”特能,身上一点祖宗传下来的“不凡”, 也不知道能算“遗产”还是“遗传病”。
  “特能”有用的,当个外勤, 年底拿几个没什么用的奖状,勉强还能安慰自己是秘密保卫世界。
  “特能”没用的,要么像善后科的废物们一样, 在见不得光的保密组织里蹉跎一生, 要么时时受到监管——所有大型的体育竞技比赛不能参加,否则对普通人不公平;出入境永远比别人多一道繁琐的审查,好像他们出国旅个游就能给人家带来“外来物种入侵”似的;每到年关,就会有人打电话来催促他们体检、要他们更新“能量档案”,否则会像那些欠钱不还的“老赖”一样进入失信名单……
  就连跟普通人起冲突动手, 特能人都会被判更重的刑。
  “陛下,”罗翠翠在细碎的回响音里出神地说,“能再讲一次我祖上的故事么?”
  “你生于南疆,身可化林木,应该是碧涛大圣的后代。”妖王影背对着他,嘴里说得抑扬顿挫,眼睛却贪婪地盯着赤渊,嘴角露出一个讥讽的微笑,“后来率全族归附于朕,封王拜相……”
  “肖主任,我们刚刚搜了罗翠翠的住处。”几个奉命追查罗翠翠的外勤搜了他的家,站在门口,一时没敢进去,“呃……有点诡异。”
  只见罗翠翠的卧室里没有灯,只有一排蜡烛,中间有两尊泥塑,遗照似的摆在那,四周布满了暗红色的藤蔓图腾。
  “他这信了个什么邪教?”外勤用能量检测器晃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隔着手套捏起泥塑,“屋里供了一个四不像的妖王,还有一个以前没见过……呃,一棵水桶腰的树,底下写着……南疆碧涛大圣。”
  “南疆碧涛大圣?”盛灵渊通过乌鸦听了这么个名字,莫名其妙地一挑眉,“没听说过这号人物。”
  他俩已经落到了古墓入口,古墓早已经清理出来了,对外开放参观,墓道里阴冷潮湿,人工的灯具都断了电,宣玑收了翅膀,捏着自己一根羽毛,羽毛闪着幽幽的荧光,能当手电用。
  盛灵渊又说:“那时候很多妖族都会自号‘某仙’‘某圣’之类,倒是不稀奇。”
  “我记得,当时人族还有个段子。”宣玑说,“说九头大鸭子‘鬼车’奉妖王命守城,结果夜里喝多了,第二天起来一看,陪他喝酒的俩副将都被他嗦得只剩骨头渣和身上的腰牌了,一个叫什么‘圣’,一个叫什么‘大圣’,底下人问他早点吃什么,鬼车大将军就说吃过了,又问吃了什么,鬼车就打了个饱嗝,说是‘双圣宴’。后来人族嘲讽妖族像畜生,一吃肉就说自己吃了‘双圣宴’。”
  “罗翠翠可能认为这个‘碧涛大圣’是他的祖先,咱们的外勤在他家里翻出了很多手写手绘的资料,前些年古籍科收到过匿名投稿,考证草木崇拜文化的……古籍科认为其中内容比较荒谬,没理睬,原来是他。”肖征犹豫了一下,对代表盛灵渊的乌鸦说,“陛下是不是觉得挺可笑的,当年的沉渣和笑话,都被后人当神圣供着,在现实里找不着立足之地,就总想朝自己的基因要个家谱。”
  “找人传句话,经三五人之口,都会面目全非,何况三千年前的故事,”盛灵渊淡淡地说,“现在人的血里混了妖、巫人、高山人等等杂乱血脉,混进一点影人的性情也没什么——小玑,你看那个。”
  说话间,他们俩已经来到了古墓尽头。
  只见紫红色的粗壮树根从地面上渗细来,又深深地往下扎去,那上面根须极少,就像一根大楔子。
  宣玑:“这一层地下还有东西。”
  碧泉山古墓因为出土了未知文字,曾经一度兴起过研究热潮,考古学家们来了又走,整个古墓已经被挖掘得连蚂蚁洞都没放过,按理说,那么多专家,不可能连地下是实还是虚都看不出来。
  除非……
  盛灵渊抬手拦住他,黑雾从他袖子里流出来,墓穴地面的石板好像被那黑雾腐蚀了,光洁的石头表面变得坑坑洼洼起来,片刻后,黑雾散开,一个巨大的法阵以那棵红得发紫的树根为中心,露了出来。
  盛灵渊:“果然,这里有个障眼法。”
  那是古老又繁复的手刻法阵,与异控局那些机器批量生产的完全不同,森冷陈腐的气息随着尘埃一起扑面而来,被盛灵渊轻轻掸开,他半跪下来,仔细描摹过阵法上的纹路。天魔气息与阵法上的气息狭路相逢,在盛灵渊指尖撞出一串针锋相对的火花,每一笔都分外熟悉——丹离与孟夏的手法一脉相承。
  “如果她是公主的影人,那为什么是个女的?”宣玑蹲在旁边,看了看那法阵,“我好像没听说过她老人家男女通吃的轶事。”
  “仔细想来,她的影人是个女的,也没什么不合理,”盛灵渊想了想,古怪地笑了一声,“她是妖族皇族,又有神鸟之血,自以为想扶谁上位就扶谁上位,哪个兄弟做妖王都得臣服于她,不费吹灰之力挑起九州混战,亲生骨肉也就是一把棋子,这样的人,看得上谁?”
  宣玑愣了愣:“你是说……她自恋啊?”
  倒也不是没有这种先例,青菜萝卜各有所爱,有的人喜欢和自己完全相反的人,有的人喜欢和自己相似的人,也有的人谁也不爱,只爱自己,历史上确实有不少影奴活像是主人的双胞胎。
  “所以公主留下的影人,等同于是她自己留在人间的化身。”宣玑忽然想起了什么,“那……能不能算她也照顾过你了?”
  盛灵渊不想惊动“天魔祭”的那八棵大树,正举着发光的羽毛研究怎么以最小的动静破开那障眼法阵,闻言漫不经心地应道:“自然,刀剑盔甲之类尚且要上油养护,何况好不容易炼出来的天魔,我既然有用,尚不能自理时当然得烦她打理。”
  “不是的,”宣玑难得较真地说,“你记不记得,我小时候,从你那里听到过很多哄小孩子睡觉的童谣小调。不是巫人族的那些。”
  盛灵渊略微一顿。
  “你从哪听来的呢?”宣玑接着说,“侍卫们醉了才长歌当哭,唱得也不是这个调,总不会是丹离哼的吧。”
  盛灵渊面无表情地一记手刀,干净利落地将阵法上一处衔接点截断,阵法上喷出一点清浅的白烟,他没吭声。
  “你从小也没在陈皇后……太后身边,好几岁了才见她第一面,但你一见她,就把她当母亲。”宣玑说,“我在想,你‘母亲’的概念是从哪来的呢?我概念里,‘母亲’应该是个身上很香的女人,有很温暖的手,喂她的孩子吃饭的时候,会小心的把食物分成小口,吹凉了才递到嘴边——但我不记得是从哪得到这种印象的,你也是一样,对吧?”
  盛灵渊早熟,内敛,对外人,他很小就学会了喜恶不外露,只有和剑灵吵架的时候才能冒出一点珍贵的孩子气,连对宁王这个亲哥也并不亲昵,可他常常会偷偷瞄着陈氏,有一次走在陈氏身后,宣玑居然看到他故意绊了一下,往前踉跄半步,抓住了陈氏的手。
  那是宣玑一辈子唯一一次,见他用这样笨拙的姿势靠近什么人。
  但陈氏只是居高临下地教训了一句“人君当稳重”,就冷淡地甩开了他。
  从那以后,盛灵渊再也没有这么“冒失”过。
  宣玑:“灵渊……”
  “你这样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盛灵渊冷静且精细地在地面的阵法上修修改改,岔开宣玑的话,“前期孟夏与丹离合作无间,我猜他俩目标应该一致——斩妖王。公主是为了报仇,丹离是朱雀神像,他想要的不难猜,应该就是灭赤渊、复活灭族的神鸟朱雀,平息神鸟怨怒。那妖王死后,公主想要的又是什么呢?身为妖族皇族,她压根不考虑打仗伤亡、民生疾苦,玩弄权术手段,就只是为了自己的风光和野心,后来为私仇更是能颠覆妖都,我觉得她不像是为了所谓‘同胞大义’牺牲自己的人。”
  宣玑顿了顿,皱眉说:“她死都死了,哪还能想那么多事?”
  “孟夏还活着,失主的影人永远保存主人生前的欲求。妖王的影人碎片幻化成妖王的模样,自称‘朕’,一出世,就想夺回赤渊之力——那完成了公主遗愿的孟夏呢?”
  盛灵渊话音落下,地面的法阵彻底分崩离席,石板“咯吱咯吱”地扭动旋转起来,以那棵紫红的树根为中心,朝两边裂开,一条长长的地道在两人面前展开,一眼看不到头,仿佛直通地心。
  “她想替公主活。”宣玑飞快地接话说,“公主为人作嫁,忙活半天又被妖王背叛,如果她还活着,应该想杀了妖王,彻底取而代之,再也不站在谁的幕后。”
  “她也想要赤渊,像妖王一样。丹离一心封印赤渊,不惜屠遍非人族,她却野心勃勃地想得到赤渊之力。”盛灵渊负手钻进地道里,“这个钉在地上的大阵应该就是为了控制赤渊而造的,可惜她自己中了丹离的圈套,功亏一篑,现在让别人捡了便宜……以及小玑。”
  宣玑:“嗯?”
  “我一生所有,全是精心设计,深情厚谊全是虚诞,只有……”盛灵渊顿了顿,没往下说,他背对着宣玑摆摆手,“不要再挖空心思,替我搜罗那点温情的证据了,没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注:盛灵渊清空大脑的时候用的是巫人族的小曲,我记错了,抱歉——5月18日修改
  第119章
  地道极窄, 两人走在其中都得略微弯腰, 九曲回肠, 一眼看不穿。
  宣玑眼里全是盛灵渊的背影,一时居然没接上话。
  盛灵渊不会吝于表达,假如有需要, 他甚至会适当夸大,比如有时候他心里感觉其实是“一”,也能表达出“十”的效果, 外人看着还挺真诚。这让爱他的人也好、揣摩他的人也好, 都一起没底,不知道陛下一个灿烂的微笑中, 到底有几颗牙是真心的。
  但宣玑知道,有一些事, 灵渊是不谈的。
  他幼时不与人谈母子之亲,少年时不与人论剑, 东川付之一炬后,他就不再说兄弟手足。
  偶尔与人提到“母后”陈氏,盛灵渊永远是千篇一律的几句——从陈氏德行和功绩夸起, 用一堆浮夸的排比句堆砌完, 最后简单表示一下自己“母恩难报”……所以干脆也不打算报了,像篇几十年没更新过的演讲稿。
  他不怎么说陈氏的坏话,就像他也不怎么说天魔剑的好话。如果要对外人评价剑灵彤,舌灿生花的盛灵渊立刻就会词穷起来,除了“相伴多年”和“忠义可靠”之外夸不出别的, 宣玑一度怀疑,除了丹离与宁王等少数几位看着他们长大的,自己在当时很多人心里,就是个经典的老实人形象。
  至于东川,阿洛津活着的时候,盛灵渊每每对人提及那货,都是一肚子愁,头疼他长得还不如族里的小丫头们茂盛,脾气又臭又混蛋,没事还爱钻个牛角尖,也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长大。可是猴年马月没到,巫人族就没了。从那以后,阿洛津在他那里,再也不是让人发愁的熊孩子,盛灵渊不遮掩阿洛津的功与过,站在人族立场上,他嘴里的阿洛津是盟友,是让人惋惜的少年族长,其叛离与入魔是人族的莫大损失……他从来不说痛失阿洛津、亲手斩下四万多巫人头颅对他自己意味着什么。
  这还是宣玑第一次听见他直白地说这种,近乎于灰心和怨愤的话。
  宣玑抢上几步:“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盛灵渊:“我说没意思……”
  “前面那句,”宣玑抓住他的手,“你说你‘只有’,你只有什么?”
  “我又没说你,快别不要脸了,”盛灵渊一边把自己的手往外抽,一边笑骂道,“怎么我说点什么你都要见缝插针地把自己往上凑,你这……”
  “灵渊,”宣玑打断他,“我要是也能许愿,我希望我们能做一对凡人。”
  最好生在现世,最好是寻常人家。
  一个是上房揭瓦的熊孩子,一个是从小聪明懂事的小哥哥。
  小哥哥肯定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旁边学渣每次吃父母鸡毛掸子,都得就着一串“你看看人家灵渊”,久而久之,大概会有很多“积怨”,于是互相看不顺眼,从小吵到大……
  吵着吵着,一阵春风刮过来,不知道是哪根心弦乱摆,怦然一动,就一发不可收拾。
  盛灵渊一定不愿意把出柜弄得很惨烈,他凡事都有计划,不过再加个宣玑就不一定了,宣玑是肖主任官方盖章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是计划赶不上的“变化”,搞不好,最后仍要以鸡飞狗跳收场。
  那怎么办呢?
  大概会在……很漫长的光阴里,再和不理解的家人们慢慢和解吧,也算是从日常琐碎中砸摸出一波三折的滋味,酸甜苦辣地过一生。
  等苍颜白发时,一起坐在公园里下象棋,还要因为谁悔棋谁作弊吵得谁也不理谁,躺下睡觉也背对着背,第二天清早起来面面相觑,一对老糊涂只记得刚打完架,谁也想不起因为什么,再莫名其妙地和好。
  盛灵渊微微出了神,他俩分明没有连着共感,不知为什么,他却仿佛在宣玑眼里看见了一生。
  他正要说什么,突然一愣,“等等,你感觉到了吗?”
  宣玑回过神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有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