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倾城花魁是女官
  今夜的玉松屋格外热闹, 位于三楼最大最豪华的厅间被珑月城的城主包下, 将青楼里的高级女郎也召走了大半,用以招待这次前来珑月城订购军械的其他大名和旗本。
  宴会上, 几名披着华丽裾引的太鼓新造(没人气但才艺出众的游女,艺伎的前身)随着歌乐翩翩起舞,坐在席上的客人们也是一同随着音乐节奏打着拍子唱着小曲, 气氛十分快活。
  作为设宴的主人, 川上阳和他的外交官浅野祐自然也是在场的。和呆在珑月城本丸时不同, 这位将军此时的装扮就闲适了很多。雪色的浴衣外披了件天青色的格子纹羽织,绑得一丝不苟的长发也是用一条丝巾松松地系住马尾, 然后垂在了同样有些松垮的衣襟前——毕竟是来青楼设宴享乐, 像平时那样穿得严肃正经也不合适。
  斯文端正的俊脸, 礼貌的浅笑,打拍子的宽大手掌, 以及松垮衣襟下微微露出的漂亮锁骨和胸肌, 都让一些已经落座相陪的女郎或是以袖或是用扇悄悄掩着脸, 偷偷打量。
  这就是珑月城的城主川上大人啊, 哪怕少城主还有两年就能办成人礼了,这位殿下还是这般俊美非凡, 一点都看不出是位孩子的父亲呢。
  这般微红着脸想着时, 女郎们又对他旁边的空位不自觉施以嫉恨的目光。
  珑月城虽然离游廓很近,可是川上大人如果没事根本不会过来,多少女郎做梦都想接待一次这位殿下,若能留下他宿上一夜哪怕立时死了都甘愿。可是这位大人别说有留在游廓过夜了, 就是像这样宴客才要人陪陪做样子的机会都是少有!有了也都还是花魁太夫们的机会!
  实力地位皆不如人,其他女郎再不愿意也只能悻悻接受,连带对旁边同样身份也不低的贵族老爷们兴致也不大了,全凭身为高级女郎的职业本领伪装得毫无破绽。
  就在这时,障子门被轻轻推开一角,楼主那张谄媚的老脸出现在后面,川上阳和其他几个大名齐齐看去,就见他连忙打招呼:“几位大人久等了,红玉和梅露都到了。”说完,便将门轻轻再拉开一些,刚好是够一人走进的宽度后就退下。
  随后,是两名艳色倾城的女郎款款入内,她们在屋中站定时,本就华美明亮的厅堂在众人眼中瞬间又上了一个台阶。
  “哦哦哦哦!”男人们发出见到女神时特有的惊叹声,“这就是玉松屋的红玉太夫和她的继任吗?花魁之名,果然不是夸大之说啊!”
  这两人的出现,将他们身边本来也很美丽出众的女郎一下子衬得失色不少。那通身高贵优雅的气质和举止,加上罕见的美貌,若不是身处游廓知晓她们的身份,有人说这是哪座城池的公主殿下他们都会信。
  红玉缓缓牵起唇角,鲜红的唇露出一记完美的弧度:“诸位大人过奖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主动走上前,直奔其中一位大名的空位旁优雅入座,那是一个看起来快六十岁的老头,但年轻美丽的女郎毫无嫌弃之意十分亲昵热情地搂住了对方的胳膊,像猫儿一样将下巴轻轻枕在对方的肩头仰着脸撒娇:“细川大人,距离上次您来玉松屋,可是有半年没来看人家了。您在幕府就这么忙吗,大将军可真是过分,使唤得您竟然连看人家的时间都没有!”
  原来竟是统治整个扶桑国的幕府势力中人,其他城池乃至其他势力都要向其低头称臣的存在,难怪连性子有些傲的红玉太夫都放下身段主动示好。
  细川老儿听到红玉这么说,不但不生气甚至都乐得眯起眼来。女郎的嘴里说是埋怨,其实是在暗示对方很受统治者重用,总是安排他重要的任务以至于没时间出来享受。
  这样的话,哪个有野心的武士不爱听?
  至少这个身着黑羽织还提着烟斗的贵族老爷那是笑眯了眼,伸手轻轻拧了拧红玉的下巴:“半年没见,红玉你这张小嘴儿还是这么甜!”
  “瞧您说的。”红玉嘟起嘴,不依地晃了晃他胳膊,声音又甜又软,“人家说的都是真心话嘛!”
  这进可御姐退可软妹,既能高傲地像个女王又能软萌得像只小猫,演什么像什么的绝技算是整个游廓里红玉的独一份,其他女人有心想学都学不到她的精髓,只要有见过原版就清楚什么叫东施效颦。
  在花魁缠着幕府的旗本老爷撒娇时,梅露已经在现场仅有的另一个空位——川上城主的旁边坐下。
  随着衣料细微的摩挲声很快结束,身着杏色底紫藤纹打褂的美丽少女已经端坐在男人身旁,她侧过头向他颔首浅笑,清美温润的眼眸不含一丝杂质,浅笑安然美得没有一丝攻击性的气质让本能有些防备的川上阳不自觉地放松了紧绷的肌肉。
  他其实并不喜欢有人坐得这么近,哪怕那些明知毫无威胁的游女也是如此,但是今天遇到的这一个意外地能让他放松下来。
  因为她看过来的眼神没有以往那些游女总有的其他意味?
  川上阳扫了她一眼,只觉得这张美得惊人的脸似乎有些熟悉,但思索之后也没什么头绪便直接扭过头去看起了表演,既不像其他桌上的客人那样对着女郎搂搂抱抱,更是连交谈的意思都没有。
  这副作派看得场中其他男人摇头大叹,早清楚川上阳这人沉迷公务不近女色,他们都快看直了眼的绝色美人就坐在旁边了都不动一根指头,早知道这样不如就让给他们了!
  有人这么想了,当然也有人就这么说了。
  “梅露姑娘,别在那个不解风情的家伙身边了,来我这边坐呀!”
  一边说一边大力地拍着腾出来的空位,引得他身边的女郎半真半假的气恼娇哼以示抗议。她们虽然不是太夫,但也是太夫以下最高级的游女,当着她们的面喊其他游女算什么。特别是梅露这个严格说起来根本没品没级的新造!
  但这抗议也就这么点程度了,对于这些身份极高的武士老爷,如她们这等低戝如同玩物的身份哪能真的反对什么,就算真的有愤恨也只能憋在心里。
  “多谢几位大人的厚爱。”面对好几位贵族的招揽,梅露不慌不忙,只是拿着酒壶歪头看向旁边的城主,“但是我要是离开,川上大人就变成一个人,那就太可怜了。”
  现场顿时发出一阵哄笑声。
  “哈哈哈哈!他?川上?可怜?……哈哈哈哈,好像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挺可怜!”
  有人像是想起什么,已经拍起了大腿继续大笑。
  “对对,梅露你还是呆在那里吧。毕竟真要说起来,珑月城的本丸都快要变得连一只蚊子都是公的了,确实惨啊!”
  面对这些大名揶揄的笑声,作为当事人的川上阳原本面无表情的脸微微蹙眉:“诸位,莫要开梅露姑娘的玩笑。”
  他们这种带着内涵的说法让他很不喜,作为珑月城的城主,他可是知道身边的少女还在新造期就被利欲熏心的楼主提前推出来手揽钱的,还不算正式的游女,这样的说法就过分了。
  然而他的维护之语一出直接引来了更多的笑声,在这座游廓里呆着的女人还需要分辨什么黄花闺女不成?都来游廓了还把这些人当正经人家的姑娘看,可真够迂腐的!
  制止不成反遭嘲笑,川上阳的眉头皱得更深,刚要再开口时,一双捧着酒壶的素手伸了出来,在他面前的酒盏里蓄上清酒。
  “川上大人,谢谢您。”少女的眼眸温润,仿佛一面镜糊,平静又澄澈,“这是我们楼主花费大代价从邻国上朝那里购得的竹叶酒,机会难得,您可要多尝尝。”
  她不希望他因为这点事产生冲突,所以抢先制止他。
  轻松领会这意思城主心头有些闷,可是看到方对方的眼睛,最终只是端起酒盏默默喝起酒来。邻桌的副官浅野祐见状松了口气,自家大人什么都好就是有些地方迂了些,但其实也算好事起码同僚里像黑田道修那样的少了不少。
  不过想起之前那句“连蚊子都是公的”那句揶揄还是不自觉抽搐起了唇角,有心也想辩驳几句他们本丸还是有几名仆妇侍女的,但又觉得这话说出来太幼稚干脆也闭口不言。
  哼,这帮家伙就是嫉妒珑月城比他们的城池富有,还总有好的兵器出产偏偏还只能低头问他们买,心里不服气故意逞口舌之快罢了!
  年轻的副官如此想着,心里慢慢平衡多了,学着自家主子低头喝起了酒,只是眼角的余光在看到正和花魁腻歪着的细川老头时,眼皮不禁一跳。
  幕府这次竟然也派人过来了,就是不知道这家伙是故意借着公职过来游廓享乐,还是真的奉了上头什么密令想对珑月城做点什么。
  希望是前者,最多也就花点钱伺候好他就打发走,要是后者……
  “红玉,我可是听说了,你带着的小新造可是青出于蓝,琴棋书画样样都比你强,是不是真的呀?”搂着花魁的细腰,细川将打量的视线放在了梅露的身上,眼睛微微眯起来。
  他这副作态,不只是川上和浅野心头不妙,就是红玉也是咯噔一下。
  “细川大人真是的,明知这些都是楼主为了生意故意放出去的假话,竟然还故意问人家。”红玉立刻娇嗔道,话里明摆着否认,“梅露这丫头还小,想独挡一面还早呢。也就是楼主太心急,早早把人推出来,我还想着多调.教一阵,等拿得出手再说的。”
  “哈哈哈,拿得出手,绝对拿得出手!”老头打量着少女,越看越满意,“这等绝色要是都拿不出手,整个游廓就没有能看的了。新造……我记得就算还在花魁手下做事,只要出得起条件也是可以陪客人过夜的吧?”
  这色老头!!
  浅野怒气上涌,但更多的却是第一时间看向自家城主,他知道对方可是最看不惯这种事的,游廓里的女人们已经够可怜了,那点接客限制的规矩也是最后保护她们的手段,可是在钱财面前,这些东西就和纸糊的一样。只要出得起价钱,别说很快就能接客的新造,就是十岁的秃客人想要也能给。
  珑月城这些年明里暗里偷偷暗示施以干涉,好不容易风气才压下一些,至少没人敢明目张胆干了,现在却有人公然提出来!
  副官的脑中已经在快速计算,一会儿城主要是发作起来跟幕府的人产生冲突,他该如何转圜收场。这屋子里的人,那些大名绝对都只会幸灾乐祸地看戏,甚至巴不得珑月城得罪幕府,然后他们跟着趁火打劫,所以能靠的还是他自己。
  眼看珑月城的年轻城主瞬间脸色冰寒,之前还平和的双眼锐利如刀锋,那种在战场上拼杀过的血气让已经老了失去不少锐气的细川也是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肩头,但很快就镇定下来。
  他根本不怕珑月城的发难,一方面是因为他是幕府的人对方怎样也不敢杀掉他,另一方面……
  “川上城主先别忙着动怒,等你听完我说的话,你就知道我只是提了点不过分的小要求而已。”恢复过来的老头不紧不慢道,眼神意味深长,“你们早在前几年就有向幕府提出过要扩建城池的请求吧?”
  他这句话一说,川上阳浑身冰冷的气势一滞,紧接着脸色变得极为难看,而其他在场的大名一听更是直接了然,然后转头有些幸灾乐祸地看过去。
  “没错,大将军这次有松口的迹象了。所以他派我来这里考查珑月城的情况,我回去以后会带什么评价回去完全取决于城主您怎么招待我。”细川非常得意地继续道,“我呆在珑月城也没两天了,这点要求城主都不答应的话是不是过分了?”
  他的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在他回去前把他伺候好要什么就给什么,不然就别想扩建城池。就像现在他要梅露,珑月城不但要自己打破自己定下的规矩把人送过去,还是自掏腰包买下人送去伺候他,这简直就是逼珑月城自打颜面。
  可是比起这个,扩建城池这件事更加重要,他们早在五年前就开始规划了,只是一直没得到幕府点头迟迟无法实施。
  相比起这件大事,牺牲一个早晚会接客的游女……至少换成浅野他自己绝对会答应的,但如果是城主的话他真的没把握。
  年轻的城主冷冷地盯住细川,在早就停下歌舞的沉凝气氛下薄唇微启:“不……”
  “我愿意陪细川大人一晚。”一道悦耳的少女声音打断了他的话,川上阳立刻吃惊回头,就见身旁的少女面色平和地继续开口,“能被您看中是我的荣幸。”
  “你……”/“太好了,梅露姑娘你能自愿侍奉细川大人真的是帮了大忙!事情就这么说定了,我会和楼主商量之后怎么安排的,绝对不会亏待梅露姑娘你的!”
  川上阳很想说“你根本不可能愿意”,却在刚吐出一个字时就被副官连珠炮一样直接打断掩盖。
  为了怕自家城主再闹出什么事,副官是一边打招呼一边直接把人拖走。这是梅露自愿的,不是珑月城主动打破规矩逼新造陪夜的,难得这个姑娘愿意主动牺牲帮忙,那就绝对不能浪费。这样珑月城的颜面保住了,城池扩建的机会也终于到手了,可绝不能出岔子。
  这样的事作为副官的浅野都明白,身为一城之主的川上阳更是清楚。为了珑月城的大局,只不过牺牲一下颜面和一个游女而已,很划算不是吗?就算真觉得对不住,到时候多给点银钱做补偿,游女本来就是做这种生意的,现在也不过是稍微提前一些,根本不用大动干戈。
  可是,可是……
  目送着他被强行拖走的少女脸色温和平静,眼眸清澈又温柔,甚至还在安抚他:“请别担心我,细川大人其实是个好人。”
  这算什么?
  川上阳被她的话惊得愕然时,人已经被副官彻底拖出门外。
  哪怕回到了城中本丸,翻来覆去一晚上他还是没睡好,于是天刚刚亮时,就已经自行洗漱完毕,穿好了平时的正经便服,也没带什么随从,一大早独自就去了游廓。
  他放不下那个女孩子。
  这件事本来就和她无关的,只不过细川想故意找麻烦,他昨夜出言维护的行径让她成了靴子,被当成发难的借口。
  越是想到昨夜宴会上的种种细节,想到那姑娘对他的回护,可自己为了珑月城默认下她的牺牲,川上阳越发觉得愧疚,脚下的步子也越来越快。
  没过多久,他已经又来到玉松屋的门口,那里不时有男人从大门里走出来,有些看到他时都被吓了一跳。
  “城、城主大人?”
  对游廓来说,整个扶桑的城池有很多,但能被单叫“城主大人”的也就是珑月城的城主了,离得近,里面的武士还在游廓里轮职。所以游廓对珑月城放出了不少优惠让步,比如花魁们就很少拒绝珑月城武士的邀约,只要钱到位都会接待,如果是城主那是倒贴也愿意。
  川上阳对这些人视而不见,只是踟蹰要不要进去,或者找楼主之流的人问问情况。才徘徊了一会儿,他就听见里面传来楼主惊讶的喊声。
  “细川大人,您这么早就从梅露的房里出来了?不多休息会儿吗?”
  他赶紧走了进去,很快就循着声音找到了人,站在一楼的楼主,和正从楼梯上走下来的细川老头,后者的面貌也是把川上吓了一跳。
  只见昨天还精明非常想着怎么恶心人怎么来的老头如今两眼青黑一脸恍惚,完全是一副魂游天外的样子,嘴里还念叨着“不可能不可能”。
  这是怎么了?
  旁边的两人不由面面相觑,赶紧把人拦下去问。
  “哦,没什么。”对方依旧面带恍惚地回答,“我就是跟梅露姑娘下了一晚上的将棋罢了。太厉害,她太厉害了……我在京城寻到的号称无人可破的珍珑棋局,她都没花上十分钟就破解了……你们别拦我,我得回去把棋谱记下来……”
  他一边念念有词,一边深一脚浅一脚的走了。
  城主忽然也想起副官之前跟他说过,细川除了喜好享乐和女色以外,也精通将棋,早些年就因为将棋下得很好才得了大将军的青睐成了幕府的旗本。
  下了一晚上的将棋……
  想到这里,川上对楼主打招呼:“我上去一趟,见见梅露。”
  楼主哪有不应的,连忙点头:“您请,您请!”
  昨晚发生的事他都听其他游女说了,梅露可是帮了城主一个大忙,简直是多了一个大靠山啊,看来以后要对她更客气了。
  楼主在想什么城主大人是根本不理会的,他找到梅露的房间,就看到障子门是拉开的,朝里一看就能瞧见有个姑娘在背对着门口端坐着,前面是已经收拾好的将棋桌。
  “我猜您一定会过来。”背对着他的少女转过头,朝他嫣然一笑,“川上大人,不介意的话,进来喝一杯早茶吧。”
  华丽又整洁的和室内,茶香袅袅,一男一女隔着茶桌相对而坐。
  “我不知道细川大人的具体身份,但是可以从他的手上看到很多细节。”少女伸出细白的右手,笑着解释,“他的手指上很深的印痕,那是长年执棋子才会留下的痕迹,看得出他非常喜欢将棋呢。所以回到房间以后,我给他摆了几局有名的残局棋谱,细川大人就很乐意地跟我手谈了一夜。”
  少女阐述得轻描淡写,川上却是知道过程绝不是这么简单。他惊讶少女的才智,但也有更多的疑问。
  “你……为什么要这么帮我?”
  对于这个问题,梅露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了一方雪白的手帕,然后递了过去:“这是六年前大人您给我的,现在总算能物归原主了。”
  这样的雪帕川上阳自然是认得的,随后就从少女的口中听到了六年前的事,他不禁哑然,六年前无意中的一次举手之劳,竟然被小姑娘惦记这么久还帮了这么大的忙,实在是……
  “恩情不是这么还的。”他很诚恳地对她道,“现在不是你欠我,是我欠你,你想要什么,我能帮的一定帮。”
  听到这一句,梅露笑了:“我想去您的府上谋上一官半职,川上大人能帮我吗?”
  作者有话要说:梅露:为什么我要自赎自身?这是主人该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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