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节
  沈氏吞了泪,自知此时再是家丑也得开口,这才泣道:“……裴大人怕也知道,云霏他自小是被母亲打骂弃养的,可您大约不知道,他心中那疙瘩……是几十年都没解开过。从前未发迹时……他便因此有个羞煞人的癖好,就、就是逢了官中事多、心神难平的时候,他便爱……便爱虐弄老妇来撒气。”
  “……撒气?”裴钧眉头皱起,听言已觉十分不妙,“从前他爱招老妓伺候,每每还弄得人下不来床、不好收场……我只当是他好这一口,有人同他愿打愿挨也就不去管了。后来他不也不招了么?说是寻不到乐意接活儿的人了,这又闹的是哪一出?”
  “哎!这便是前年那事儿了!”沈氏哭叹一声,连连擦泪,“我那时几次三番地劝云霏呀,说裴大人作福,都把你保回京城来做官了,你可得惜着呀!这上不得台面的癖好也是时候戒一戒了,往后坐了刑部的位置,那该被多少双眼睛盯着后背呀,可再不能这么胡来了!云霏自然很听我的,说那就招最后一回,往后再也不胡来了。可谁知那次后没过几日,被招的老妓家中便来了人哭冤,说是那老妓被云霏给作弄死了,她家里要告咱们草菅人命……”
  裴钧心下一冷,问:“这老妓是真死了,还是托人讹钱来的?”
  沈氏痛极似地一闭目,含恨道:“云霏亲自去看了,是真死了。可他是推官出身,又即刻就验出那老妓身上本就有病,实在不定是因他就死的……可那时恰逢吏部在议他接任刑部尚书,此事又绝不可深究、绝不可泄露,我便替他做了主,先问我爹拿了八百两纹银与那老妓家里,说实了不许他们讲出去,那老妓家里也欢天喜地应了,这才平了这案子,叫云霏安稳坐上尚书位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们当初不知早早告诉我,却竟还敢编了谎话来糊弄官位,如今岂非咎由自取!”裴钧咬着牙看向沈氏,“若既是花钱平了冤,眼下大理寺又怎么会告上门来拿人?”
  沈氏哭着摇头:“我不知道,裴大人……我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儿查出这事儿的。那时我们钱也给了,我爹也帮着把那家人远远儿地送南边去看管起来了,云霏还道这口说无凭,便让那家人立下了不予诉控的契,押了手印儿的……可大理寺今日却说,当年这案子早报了官的,只不知何故积压在库房里未曾交上,现今才发现,便急忙报上内阁,得了令便要来拿人了。他们方才张口就说是云霏杀人……还说那老妓原有夫君,诬赖云霏是因与那老妓通奸、因妒生恨才痛下杀手……这么一告下去,外面要是传遍了,往后云霏的脸可就别要了,我爹临着致仕怕是走也走不安生,那我也没脸再活着……呜,我的枫儿啊,将将才几月大的孩子,可不是要没了爹又没娘,往后还怎么活啊……呜……”
  沈氏一个哀哭,话到此止了,泪声却陡大,此时所诉不过是短短一席话,可听在裴钧这谙熟刑律之人的耳中,她这一句句,却尽是一出出该当重刑的罪状——
  且不论老妓身死究竟是不是崔宇所致,崔宇身为刑部尚书,却竟敢花钱平冤、消灭命案,无疑已是知法、执法者枉法,罪加一等;沈尚书因爱女心切,花钱出力助崔宇脱罪,这自然又是朝臣包庇、徇私回护,落判便是流罪论处;崔宇教使死者亲属立契定约、不得控告,更是威逼。若再加上大理寺强加的通奸、仇杀二罪,已足可够崔宇被砍上两次头了,沈尚书也绝对难辞其咎。
  而崔宇之妻沈氏眼下所想,却竟然还是他崔家、沈家的面子!
  裴钧听完只觉脑仁抽疼,立在平地都一个目眩,眼下几觉是连日来的疲累、心慌终于寻到了破口,一经倾泻便猛地炸了开来,直炸得他心下突撞,连句话都难以说出了。
  ——何以在蔡飏入狱、裴妍待审的节骨眼儿上,崔宇这貌似早已平息的旧案突然就被翻出来了?
  官中绝没有这样巧的巧合。
  此案必然是早在老妓身死、其亲闹冤之后,就已经被蔡延觉察了。可那时蔡延却不揭露刚刚升任刑部尚书的崔宇,反倒只由着崔宇一家尽情地犯错、犯罪,越犯越大,甚至连其亲家沈尚书都一同拉下了浑水,也仍旧只是观望蓄势——
  只因彼时没有盐业、舞弊之乱,蔡家依旧如日中天、无从祸祟,那么刑部尚书之位虽重,放在泱泱大朝万千官员间,也决然无法撼动蔡氏的地位。那么蔡家留着崔宇这一招暗棋,其实已经根本不是为了那当下的安危了,而是千里设伏,开始为之后覆灭裴党埋下引线。
  由此,裴钧不禁想起前世被姜湛打入大牢后,他曾远远地见到,崔宇也被抓了进来。那时他只道是自己的败落牵连了崔宇,而崔宇被刑审之后,他的罪状中也果真多出一道“不察”之罪。
  此罪何解,监官连念也懒得念了,抓着他血手就匆匆画押了事,另一头又拿着这画押提讯方明珏去了,一进一出似在赶集般,停都不停。
  他那时只当是崔宇受不住刑罚,才顺着审官的污蔑,栽赃他这奸佞罢了,人之常情而已……又岂知这“不察”之后,竟是崔宇头上真有罪过呢?
  一想到这里,裴钧只觉耳后发凉、颈似灌风,脊背都泛起寒意。他垂头看沈氏再度哭跪在地上同他磕头求救,只觉喉头都齁着一口锈甜,下刻就调开了眼去,只抬手冲董叔一挥,便揪着钱海清袖子转身出府道:
  “备车,去大理寺。”
  第62章 其罪四十五 · 不察(下)
  短短几日间,京中官场上错罪频发:前有内阁大学士蔡飏和礼部侍郎冯己如舞弊被捕,后有刑部尚书崔宇身涉命案、遭到捉拿。至今,朝中四品以上大员,竟接连落马了三个,如此再算上李存志千里赴京指控宁武侯府的一纸血书、一通御状,算上之前的晋王遇刺、瑞王被害,一出出已足可令朝纲动荡、百姓咋舌。
  这无疑是把姜氏王朝疮痍皮骨下的种种腐朽,无可遁形地曝露在了社稷飘摇的晦然昏光下,叫裴钧坐在哒哒马车中锁眉一想,隐约只觉眼下朝政的形势若愈发险峻下去,那不出一年,也许都快赶上他前世将死之时的乱况了……
  事情开始愈发难以预料。
  裴钧忽觉,打从他再世为人一睁眼起,那些曾蜷缩在命运暗角里不为他所知的一个个隐情,似乎就从漆黑的缝隙中接二连三地奔流出来了:姜越的倾心,邓准的背叛,唐家的滔天巨案,裴妍母子多年受苦……直至如今,原本寡言肃穆的崔宇,居然也被查出是个虐害人命后花钱平冤的人。
  而这罪状在前世还更为他的覆灭平添了一笔,他却在此时此刻才迟迟惊觉真相。
  一切忽如其来,可细想去却早有伏线——倘若他早早去深究裴妍案发后崔宇连日的不安和疲态,倘若他早早像曹鸾嘱咐的那般“留心身边细变”,那早在此事如此恶化前,他至少能先把崔宇摘出刑部再作论处,总不至让六部被蔡延一把撕出这大的豁口,更不至让裴妍的案子也跟着崔宇栽这跟头……
  然而这些“倘若”都不再有意义。事情还是发生了,往后的艰险也即将随之而来。
  “师父,大理寺到了。”
  一声轻呼打断裴钧思绪,是钱海清下车替他撂开了帘子。
  裴钧暂且收了所想,下了马车,长腿健步跨入大理寺部院,一时引内院馆役侧目,纷纷向他行礼:“裴大人……”
  “你们将崔尚书请哪儿去了?”裴钧开门见山。
  馆役几人相视一眼:“回大人话,崔尚书刚被带回来,眼下在后头大堂里上枷,蔡太师正亲自签办。”
  裴钧一听这话,径直就绕过前院影壁往里走去,七弯八转停在大理寺正堂外,果见靠北璧的堂桌之后,是蔡延正亲自坐镇签理文书。而堂下有人肩负了枷锁,正被差役围押在中间站着,那一身叫裴钧熟悉的气度如今已折了大半,可单看那身量,他却也识得就是崔宇。
  这时蔡延在座上先瞅见裴钧跨入门槛,灰眉不禁一动:“哦,裴大人来了。”
  “蔡太师这大阵仗地请下官过来,下官又岂敢不来呢?”裴钧不无讽刺地接上一句,侧头看向立在一旁的崔宇。
  崔宇一脸灰败,背脊徒劳地直挺着,面上神情在看见裴钧进来时忽而大动,可双目中片刻的期盼只一闪而已,很快便被愧疚和难堪填满。在裴钧冷寂的目光下,他终是再度垂了头,皱眉抿唇不发一言。
  蔡延在上座将二人这一望一愧尽收眼底,老目无波,只顺着裴钧所言道:“裴大人此话差矣。裴大人督考身累,正当休整,内阁又何得忍心找裴大人麻烦呢?可如今,新科舞弊之事已然触怒了圣躬,皇上便纳了张大人的谏言要彻查百官,这就让大理寺协同御史台清算库案了……如此出了崔尚书这事儿,咱们也始料未及。内阁也是听令办事罢了。”
  “好一个听令办事。照蔡太师这意思,如今倒怪我六部咎由自取了?”裴钧笑,“可蔡太师此举打了六部的脸,断了刑部的路,所图之事又岂是区区彻查而已?蔡大学士舞弊被拿,是您蔡氏高门下出了孽臣、孽子。如今蔡太师不究家门、不省家教,反倒攻讦六部、诬告同袍,声东击西以求为子脱罪,这岂非是寒了咱们下臣之心?眼下新政方起,万事还赖百官协力,可这严防舞弊的政令一落到实处、打到了您蔡家人,您竟就领着内阁如此作为——下官敢问蔡太师,这还让咱们底下人往后如何安心为朝廷、为新政做事?”
  蔡延签完了手里单据交给一旁大理寺卿,颤巍巍袖手站起身来,拿着一叠文书徐徐往堂下走:“裴大人言重了。百官是为朝廷做事不假,可内阁也是为朝廷做事的,二者缺一不可……故裴大人实在不必以此胁迫。”
  他走到裴钧身边,淡淡抬头看向裴钧道:“崔尚书掌管刑部,深明朝廷律令、错罪刑罚,却知法犯法、行此恶事,不仅不知悔改,还威逼利诱百姓息讼,其有恃无恐、胆大妄为,足令朝野惊心。如今大理寺已清出此案证据,不日或将请兵部沈尚书也过堂一审了,裴大人贵为少傅、携领六部,也该提前知晓知晓。”说罢,便将手里文书递向裴钧。
  裴钧接过文书低头一翻,见当中是崔宇逼人立下的息讼契据,还有老妓一家的手印状书,心知铁证已在,崔宇绝难再有翻身之望,便目色凉凉地看向蔡延道:
  “蔡太师棋高一着、一步千里,下官实在佩服。只是如今蔡大学士还在御史大牢里,您就拿了崔宇又拿沈老,步步接踵要毁我六部,难道就不怕六部一破,张家便起么?还是您就那么笃定张家不会借机对蔡氏发难呢?……蔡太师,围魏救赵虽是良策不假,可这良策却是齐国的良策,不是赵国的。当年赵国受困求救于齐,若是齐国不愿救赵而愿伐赵,甚或只等着魏国螳螂捕蝉,再来一出黄雀在后,那赵国又岂能安然?”
  蔡延低哑一笑:“一局方起,当中孰者魏、孰者齐、孰者赵,眼下还未分明,不到最后,鹿死谁手犹未可知……裴大人又何必急急定论?而既为田忌、孙膑之流,虽替齐国大胜此战,后亦被邹忌反间、为庞涓所害,故人间胜负又岂长久?不过汲营一时罢了。”
  说到此处,他转头向门外远目,看向天际道:“裴大人眼下,还是别再忧心旁人的事儿了,顾好自己才是要紧。”
  “可怕只怕有人见不得下官安好呀,蔡太师。”裴钧语带奚落,“这朝中獐头鼠辈一见哪儿有空子便定要来钻上一钻,如今将六部都钻出个窟窿了,蔡太师以为这不该忧心么?”
  “那裴大人未免太瞧得起那獐头鼠辈了。”蔡延瞥他一眼,“刑部掌一朝刑狱律法,其一挪一动重似千钧,内阁若未得圣意决断,怎会敢擅自行捕?”
  他的话至此一顿,见裴钧未有言语,继而说道:“裴大人,老虎虽高猛,却有虱子在身上。若长了双利爪不挠挠自个儿,那捕来再多羚羊鹿子,吃下去也是让虱子吸去血了……到头来皮毛再亮,扒开看还是一身窟窿。这些窟窿可不是旁人来钻的。毕竟旁人若要去钻,那不钻出骨头挖出心来……又岂能停呢?”
  话到此处已是淡漠又悚然的威胁,叫裴钧听来,直抬腿逼近他一步,压低声道:“那只愿令郎蔡大学士能比家姐早日脱身,否则,如今这窟窿是怎么钻在我裴钧身上的,他日我就怎么钻在蔡飏身上——到时候蔡太师若见着了,可别心疼。”
  蔡延闻声,一瞬回头鹰凖地盯住裴钧,眸中精光毕现似出锋芒,息声一句:“那裴大人也留心脚下罢,可别望得太远……反跌了跤。”
  蔡延说罢,再看了一旁崔宇一眼,便一如往常般半阖了双目,由身旁门生扶着踏出了门槛去。下刻,外面一声“恭送蔡太师”响起,裴钧扭头去望,只见蔡延一袭飞鹤银褂,已翩然消失在照壁后了。
  差役拿着签好的单据文书,将崔宇送去班房。裴钧沉默地跟在其后,站在那道隔绝内外的牢门外,眼睁睁看着昔日老友被推搡进大牢,此刻竟忽而想起崔宇数年前回京时候的模样。
  实则裴钧与崔宇,并未同时在青云监待过。崔宇年长他们快十岁,他进青云监的时候,是崔宇刚考得同进士出身,正该领官赴职的时候。
  那时崔宇娶了恩师之女,侥幸入赘,兵部沈尚书家摆了筵席替他请监中同届、后届吃饭,是因了闫玉亮早入监半年,与他已相识,这才把裴钧、方明珏都一齐带了过去。美其名曰活络同窗情谊,实则只是为了蹭酒,却倒也让裴钧与崔宇熟识起来,往后或叫声师兄,或叫声老崔。
  崔宇陡然从一介布衣进了官家大门,大约总还想留在京中跻身宦海或安禄为营的,却无奈他老丈人沈尚书瞧不上京中书吏、核校的杂职,直道入了此行是没有出息,要叫他女儿也跟着被朝中同袍瞧不起。
  于是沈尚书便托了吏部的关系,把崔宇配去地方做推官,其本意是借这法司职务,让崔宇升上刺史之位、掌理一方的。可后来去了地方,崔宇才知道头上压的是两樽地头佛,身系门阀权势,轻易动之不得,这便又换去府道做巡察,四处奔波、终年不尽,一次次给裴钧他们写的信中也多发呜呼之叹,足见愁闷,引裴钧几人都十分心忧。是故后来裴钧做了侍读,甫一听姜湛说起刑部缺出个主事,便很快进了谏言,请了一纸皇命,急急把崔宇召入京中。
  由此,时隔七年,一众师兄弟才总算又相聚。
  崔宇回京的时候,恰是秋日。京门夹道枫树招摇。他回京的消息因没敢告诉沈老,来接他的便只有一众留在京中的师弟。
  那时京城的枯风将崔宇的绸衫卷起了摆子,似乎是时隔七年后拂在他脸上的这一瞬,才吹出了他那一容的风尘。
  他身后车边站着沈氏。沈氏怀抱着哭闹的长子皱眉哄着,一边还懦懦问着崔宇她如何有脸回去见娘家、如何安顿,可崔宇那时满目望遍京城风物,收回眼来,却只是看向一旁的裴钧几人,颤声说了句谢谢。
  这似终将过往的侥幸与不幸混同一处告了一段落,岂知,却并非完结。
  裴钧回忆到此,颤手扶在眼前的牢门上,锁眉看向牢中的崔宇:“老崔,你从前有没有一次……想过把这事儿告诉我?”
  崔宇颓坐在牢中石床的干草上,放在膝上的手指攥紧了膝头的布,哑声一叹:“……怎么没想过?一出了事儿我就急着想找你们,可玉娘一急先禀了她爹,哭得砸盘摔碗,闹到家里离不得人。等她爹来了,对我又是一通训,径直带了银钱塞给事主,又命我写张契书逼人摁印——”
  “那你事后也该告诉我!”裴钧哐地一捶牢门,“你平日里见我、见师兄他们多少次?你有多少机会可以说!你为什么不说?还不是因为心存侥幸!从前我还怪你怎么不逛花楼了,问你你说是找不到人……亏我还真信了!我早说过六部十二位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旦夕祸福都在一身,你是不是早把这话当耳旁风了!”
  “要是我说了,你还会不会留我坐刑部的位子?”崔宇抬头看向他,眼底有两抹发狠的红,出声颤抖起来,“子羽……你敢说你不会换掉我?你敢说你不会么?”
  “你做了这样的事情,你怎么坐这个位子!”裴钧怒极了瞪着他,“这是刑部,崔宇!这他娘是刑部!你居然坐在这个位子上杀人!”
  “谁说人是我杀的!谁说的!”崔宇霍地站起来,冲到牢门后赤目盯着裴钧怒吼,“那老妇是我验的尸、我收的棺!她本就有旧疾瞒而不告,谁敢说是我把她打死的!况这朝中哪一个位子没杀过人?更何况是刑部?”
  说到这儿他抓住牢门逼近裴钧,睁大了眼道:“子羽,这些年能回到京中,我由衷谢谢你。这些年改过的案子、拉下的人,一个一个我便都依你。我都做了……我都听你的,我手上沾的泥浆子和血渣子都够了,梦里也被那些个半人半鬼的东西哭够了……人一辈子能有几个做到尚书?这位子是我用多少年的苦换来的,便是我应得的……我只想保住我的位子,这有什么错?我付出了这么多,我凭什么要被一群讹钱的贱民逼下去!”
  “……崔宇,”裴钧撒开牢门倒退半步,难以置信地望向眼前的崔宇,“你疯了。”
  “我是疯了!”崔宇的目中蒙上一层泪,紧扣牢门的十指已用力到发白,再三哽咽,这七尺男儿才终于将经年的压抑哭出声来:
  “我是疯了,子羽……可他们逼我,是他们逼我的!我也没办法……我也没办法啊……”
  春日的午后,潮闷欲雨。
  裴钧从大理寺出来时,钱海清正等在部院外的石阶下,一见他来了,便慌慌迎上要问,却在看见裴钧神情时及时止了声音,只轻轻叫了声师父。
  裴钧抬手揉过额心,侧目瞥了眼头顶阴郁的天,在长街中立过好一晌,才终于出声道:“……钱思齐。”
  钱海清连忙答应:“哎,师父有何吩咐?”
  裴钧晦然回头看了眼大理寺当头的牌匾,冷冷道:“你先回去跟董叔说,今晚上我要请曹先生和梅少爷吃饭,让他多备些酒菜,把下人都遣走。”
  钱海清赶紧记下:“好,好……那、那师父呢?师父眼下去哪儿?”
  裴钧从大理寺收回目光道:“我要再去晋王府一趟,然后,去趟刑部。”
  第63章 其罪四十六 · 推脱(上)
  师徒二人在大理寺门口分了道。钱海清得令往忠义侯府跑,裴钧坐进马车里,命人即刻往晋王府赶。
  到王府时,下人说王爷正在书房同人议事,让裴钧稍候,就即刻禀去内院。裴钧见此,怕姜越忙得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便问管事的能否先见见外甥。
  管事听言满口答应,恭恭敬敬地领着他就往姜煊的住处走,一进屋,便见姜煊已醒了瞌睡,正乖乖坐在床上由丫鬟喂药。
  看裴钧来了,姜煊抬头叫:“舅舅!你去哪儿了?”
  裴钧不答,只走去床边的红木凳上坐了,摸摸他脑袋道:“你先喝药,等喝完了,舅舅带你去个地方。”
  姜煊咕咚喝完最后几口药,苦得直咧嘴,却又等不及问裴钧:“舅舅带我去哪儿呀……不能等我伤好了再去吗?”
  “腿还很疼?”裴钧抬手给他擦了嘴角药渍。
  姜煊很委屈地点头,看着是又要哭的样子:“疼的,像有一百只小虫在咬……可难受了。我往后一定听舅舅的话,再也不爬假山了。”
  丫鬟端走了药碗。裴钧坐过床沿去,替姜煊敛好衣裳:“煊儿乖,你是小男子汉了,别怕,这点儿小伤转眼就好。一会儿也不用你自个儿走路,舅舅一路抱着你去,好不好?”
  姜煊还未答话,裴钧身后已传来一声清斥:“你要带他去哪儿?”
  转眼,只见是姜越正从外间进来,抬手遣散了屋里的下人。而他应是听见了裴钧的话,眉心便敛起来:
  “太医嘱咐煊儿要静养,眼下药都还没换够两次,你却要带他往外走?”
  说着话,他已走至近前,垂眼见了裴钧神色却是一顿,语气稍微缓下一些:“……你怎么回得如此快?事情弄清了?见到崔宇了么?”
  裴钧叹了口气,此时已提不起心力重述一遍崔宇的事,便只点头看向姜越,先沉声简要道:“老崔该是折进去了,没法儿救。”
  姜越闻言,眉头皱得更深一分,转而又问:“那你眼下作何打算?你这是想把煊儿接回去?”
  他说着,看了一旁的姜煊一眼,眸色似乎有些了然,音色便低哑下来:“看来你是因了此事,便不放心煊儿住在外人府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