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爱如潮 第31节
  另一件她更解释不清楚的事,或许此刻只有千里之外的jen能够理解,那就是当她们看见在冰场上活力四射的杨南南时,她们看到的其实是她们自己。是十几岁时一往无前、野心勃勃的她们,是精力旺盛到连续训练的十二小时后还可以出去逛街的她们,是自信满满可以用一个优美的贝尔曼旋转来同初次见面的前辈打招呼的她们。
  这些已经模糊的曾经的碎影才是真正让她们时常不自觉陷入失落和怅惘的东西。
  但是顾慎如没说这么多,只是揽着唠唠叨叨的梁芝一路回家了。
  当晚她一直没等到jen回邮件,到了第二天训练的间隙刷邮箱,也还没有新提示进来。想一想,觉得那个丫头现在大概是一身轻松在山上滑雪吧,刚刚退役,突然多了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说不定玩得忘乎所以了,她也就只是默默地羡慕嫉妒恨了一下,把这件事放下了,想着一时半会儿可能不会再有jen的消息了。
  没想它来得那么快。
  下午训练期间,杨南南突然哭着冲过来顾慎如这边,拖着冰鞋一下扑在她身上。
  “jen’s dead(jen死掉了)!”杨南南情绪激动地尖叫道。
  有海外媒体刚刚发出了新闻,jen在昨日告别演出结束两小时后,于下榻酒店服药自尽。留下无人能懂的,仅有寥寥数字的遗书——
  “对不起,我看不见。”
  .
  当晚训练结束后,顾慎如又一次没有按时回家。
  孟廷很不客气地把电话直接打到了陆别尘那里。
  “林尘,我女儿在什么地方?”
  她已经听说了jen的事,也能想到这场悲剧对于顾慎如必定会有些冲击,同时也笃定在这种时候,只要那个男孩子在附近,他就一定是她唯一的去处。
  陆别尘在刚接到这个电话的时候有些意外。
  从孟廷有些激动的言语中听明白情况后,他很快冷静下来,在电话中安抚道:“阿姨您不要担心,我现在就送她回去。”
  他并没有跟顾慎如在一起,但他没有解释。他知道解释不清楚,孟廷不会信。
  实际上,他确实也刚好就在去找顾慎如的路上,虽然他猜想由于一些误会,她可能一点也不想见到他。
  自与顾慎如重逢这么久以来,他也想过或许应该把一些或近或远的,引起过误解的事情都好好解释一遍,但出于另外的原因一直没有这么做。
  之前顾慎如从他的公寓离开后,他回去看见投影仪自己开着,以为顾慎如看过了他的播放记录,被里面那条视频吓到了。
  其实他自己也忘了那条视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在他的播放列表里,只记得最早的时候它是很短的,只是一些零碎的片段,后来经年累月地逐渐变长,就像有生命一样不断生长。
  大约两年之前,顾慎如旧伤复发久治不愈,状态开始急剧下滑,那是这条视频野蛮生长的时期,也是他自己试着将学业方向转向运动医学的一年。
  他搜集了她的比赛录像,反复回看她的每一次跳跃和失误。这些变成了他的研究资料,那段时间他带着这个课题去了很多地方,包括瑞典。
  只是需要学的东西太多,他来不及。
  当然他不可能对顾慎如解释这么多。他想,她可能已经把他当成了一个纠缠不休的人,被吓跑了。有心澄清一下,但似乎已经没有机会。
  不过其实,他倒也不在乎这么多。出于某种他不愿提起的原因,于他而言她恨他或者讨厌都不要紧。这一次他去找她,是因为她又一次错过了医院的复查和叶教授那里的治疗。
  昨晚的直播他也看了,看到了顾慎如摔倒后自嘲搞怪的样子。他能够辨认出她不开心的表情,无论她是否试图掩饰。
  他一直都知道她最近的心情都不算太好,只是没想到会发生这么严重的事情。
  他可以清楚感觉到她的悲痛。
  原本陆别尘是往顾慎如的训练基地去的,但是在接到孟廷的电话之后他停下想了想,最终掉头往郊区的方向去了。
  在近郊的一间芭蕾舞工作室里,他找到了顾慎如。她正穿着白色的芭蕾裙站在一群小孩子中间,给他们领舞,神态安静而又专注。
  陆别尘驻足在练功房外,透过玻璃窗看着她,听见舞蹈老师柔声似水地不断重复:“一哒哒,二哒哒……”
  直到女老师晃眼间也看见了他,讶异地“哎”一声,“你……也来啦?”
  作者有话说:
  稍微解释下4a:花滑中一个被誉为挑战人体极限的跳跃,运动员在空中的身体转速需要达到每秒6周半,相当于一辆开到每小时50公里的汽车的车轮转速。目前世界范围内能够完成4a的运动员都很少。
  ---thankyou---
  第32章
  顾慎如很久没有来这里练芭蕾了。
  这里的老师叫kiki, 是老吴的前妻,两口子从雪城到北城之后离婚了。
  kiki老师也是顾慎如的芭蕾启蒙老师。从顾慎如三岁起,孟廷就把她送来学芭蕾了, 一学好多年。起先是为了培养艺术表现力,后来是她自己喜欢。跳舞比训练来得轻松,所以对于她来说, 芭蕾课就是避难所。
  那些年来, kiki老师看着她这个不停旋转的小姑娘从一颗小圆子长成柳芽似的修长少女, 然后又在某年夏天里, 身后多了一个漂亮的少年。
  那时小姑娘每次来练舞,少年就在外面安静地等, 有时额角轻轻靠着窗户看她一遍遍地练同一个动作, 什么也不说也不做, 好像有无尽的耐心就只是等着。
  像一个厚重的影子, 像一只忠心的大狗。
  就像现在这样。
  ……
  顾慎如没有看到外面的陆别尘, 也没想到任何人会来找自己。
  自从下午听到jen的逝世的消息, 她的魂就一直没在身上, 只有让思想完全放空,再让身体不停地动,才能抵御心底蠢蠢欲动的巨大悲怆。
  jen的遗书或许只有她懂。
  jen看不见的,她也看不见。
  小朋友们结束了晚课,挤在门口等着家长来接。练功房外来了一拨人又走了, 最后又只剩下那一个。
  顾慎如还在继续跳。kiki老师在旁叫了她几声,她听见了但是停不下来,动作反而越来越猛烈。
  直到kiki老师无奈对她说外面有人找, 她才下意识扭头往外看。
  然而本来就是魂不守舍的一个人, 猛地看见一张意料之外的脸, 还来不及反应就一下没控制好平衡,左脚绊右脚重重地从三十公分高的领舞台上跌下来了。
  窗外,静默等候的陆别尘看见顾慎如摔倒,一贯有伤的右脚以一种怪异的角度内翻落地,在那一瞬间他感觉到一阵筋脉牵扯的刺痛从掌中延伸到肘心。
  “不要乱动。”他维持着冷静,以最快的速度冲进练功房将顾慎如卷曲抽搐的双腿放平,快速触摸检查了她的脚腕,继而把她的上半身扶起来。
  这时的顾慎如已经被突如其来的剧痛席卷。平时惯常的筋骨疼痛今天好像变得千百倍难忍,像冲垮河堤的最后一滴水。
  在陆别尘用手掌托住她的后颈将她从坚硬的地板上拉起来的时候,她无法控制地大哭。
  想说话,但一句也说不出。
  “我知道。”陆别尘把她的头轻轻按在自己胸口,“我们先去医院。可能有韧带断裂,也许还有骨折。”说话间他已经用另一只手穿过她的膝窝,将她一把抱起来。
  他来不及和一旁的被吓到kiki老师解释,只匆匆一点头便抱着顾慎如转身走了。他清楚知道她的那只脚本来就是带伤的状态,刚才那一下后果必定很严重。
  但这一刻,顾慎如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她的两只手本能地吊住陆别尘的脖子,头埋下去哭得昏天黑地。
  kiki老师又担心又疑惑地目送两人匆匆走了。她还不知道jen的事情,所以不明白顾慎如怎么突然不声不响地跑来她这里,情绪又糟糕成这样。只是看到眼前一幕,她有种昨日重现的触动。
  这么多年,两个孩子都变样了,又都没变,都长大了,又都还小。
  舞蹈学校外,看上去有些陈旧的黑色大众安静地停在夜幕里,车灯亮着,车门敞开。
  但是顾慎如拒绝上车,也拒绝放手,死死抓住陆别尘的黑色衬衫,撕扯一样用力。衣服前襟已被她哭得潮湿,布料在拉扯中紧绷欲裂。
  压抑的情绪一旦爆发就不留余地,这时候的她已经完全失控,好像变回一个婴儿,只顾着尽情行使哭闹的权力。
  反正有人在,反正有人管。
  陆别尘没有将浑身紧绷发颤的顾慎如强行放进车里,而是背靠车头一侧,抱着她慢慢地在地上坐下来了。
  车灯的光照亮两个团缩的轮廓,远看就像两只相依为命的小动物,一只在经受心碎的痛苦,另一只在沉默和更大的痛苦中,小心翼翼地把所有碎片搜集起来。
  等到顾慎如哭得哭不动了,他们才终于上路。
  从kiki老师工作室出来,大马路的一侧是一条河,河边有垂柳。
  “你看。”为了分散顾慎如的注意力,陆别尘用手拍拍她的额头,指了指安静流淌的河。
  “你还记不记得咱们雪城的红白河?”他嗓音温淡地问她。
  顾慎如浑身虚软地窝在放倒了椅背的副驾座上,朦朦胧胧望一眼外面的景象。
  他是在哄她开心么?她不知道。
  但是那年夏天,红白河畔,十六岁的她确实是最开心的她。
  红白河是一条小河,kiki老师以前在雪城的芭蕾工作室就坐落在河边。
  在陆别尘还叫林尘的那些日子,她随着出国的时间越来越近,心里对他的依恋就越来越重,恨不得每天都见到他。
  只不过那时候因为孟廷的“严密监控”,他们极少有什么私下见面的机会,连正常聊天的时候都很少。于是她想到用人美心善的kiki老师打掩护,每次芭蕾课都叫他过来等着自己。
  每每从芭蕾课出来,两个人就沿着红白河步行。如果是下午大太阳的时候,她就抓住他的衣服走在他宽大影子里,像条尾巴。
  有时她调皮跳到他背上,骑到他肩上,而他也就真的那么驮着她,一步一步走在夏日微风里。红白河,红白河,白的是女孩的裙摆,红的是少年的耳朵。
  但是,那都过去了。
  顾慎如无力回答陆别尘的话,只凄惨地笑了一下,但也没有真的笑出来。
  她默默地蜷成一团,抱着受伤的脚。
  陆别尘将笑容敛起,一只手重新放在她额头上,干燥的拇指轻轻抹过她湿漉漉的皱缩的眉心。
  车安静地行驶,穿过河畔一阵又一阵的风。垂柳还在无声地摆动。
  他们都没有心思去想别的事了。
  ……
  陆别尘将顾慎如送到了北城最好的第一人民医院,排着长队挂急诊号。
  进去之后立刻做了核磁共振,接诊的医生了解到她的身份情况后请了骨科医生会诊。初步的结果是外踝几条韧带都存在严重的断裂或损伤,伴有软骨损伤和骨折,同时她的踝部原本就存在一定程度的损伤和炎症,所以情况非常不妙。
  急诊医生给做了简单的消炎,用上护具紧急固定,然后给了止疼药和冰袋。
  关于治疗,当前提出的有两种方案,第一是保守治疗的,免负重长期休养,让身体自行修复,但这只适合没有剧烈运动需求的普通人;第二是手术,考虑到她是职业运动员,如果想让这只脚恢复到竞赛水平,可能需要接受一系列的重建和修复手术,这也跟她原本的旧伤情况有关。
  叶教授之前就说过,她的情况只有手术才可以根治,保守治疗只能控制拖延。只是今天这一摔相当于在半断不断的脚上砍一刀,靠理疗续命行不通了。
  但是手术也有风险,另外在四到六个月的漫长恢复期中也有可能会出现各种情况。
  如果她的目标是如期参加明年二月的冬奥并且正常发挥,那么无论选择哪一种方案,任务都非常艰巨。留给她的时间满打满算八个月,就算做了手术,能不能在那之前完全康复尚且不能保证,更不提赛前的高强度集训。
  顾慎如弓着背坐在急诊室的椅子上,一边听着陆别尘在与医生低声讨论这些情况,一边呆呆地盯着自己那只被架起来的,夹在护具里两边绑着冰袋的脚。
  陆别尘结束与医生对话后走过来,俯身问她还疼不疼,她出神地说很疼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