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良
  月考一过,没几天就是国庆了,法定节假日学校无法强行征用,可怜的高三生终于有了能喘口气的机会,下了课,异常兴奋地讨论十一假期上哪儿浪去。
  8班学生平时学习对自己能狠下心,一到能放松的时刻,绝对不会亏待自己。
  难得一个小长假,当然不能还扎在试卷堆里。
  段吹雨弓着背把手机藏在桌底下,给邹轶发微信。
  口欠:之前那软件是不是改名了?app store上怎么搜不到了?
  走一走:什么软件?
  口欠:就高二的时候我跟你一块拼题的那个软件,不是叫拼霸吗,我之前卸载了,现在怎么搜不到了?
  走一走:你说那个啊,是改名了,现在叫地狱拼霸
  口欠:?
  口欠:软件开发人员走非主流风了?
  走一走:恍恍惚惚,你也觉得特非是吧?我当时真的笑死哈哈哈哈哈
  走一走:听说是系统升级了,题库里增加了很多江苏高考真题,旨在让全国各地的用户体验一下江苏高考的地狱模式。
  口欠:???
  走一走:你问这个干嘛?
  口欠:从良了,想好好学习了
  走一走:?您太谦虚了
  走一走:你那账号估计现在还挂在全服第一的位置呢,赶紧下回来,我要跟你一决雌雄!
  口欠:晚上拼霸见。
  段吹雨退出聊天界面后,眼神下意识瞟向那个被一坨猫脸占满的头像。
  任衍这几天去外地了,说是去参加一个外省的英语演讲竞赛,为时两天,具体不知哪时才能回来。
  段吹雨闲得无聊,正想着发点表情包过去骚扰一下自己的补习老师,就听同桌宋颖温声说了句:“上次的事,谢谢。”
  段吹雨抬起头来:“嗯?”
  宋颖不好意思地拢了拢鬓边的碎发,说:“家长会那次,在你面前出洋相了,谢谢你。”
  “没事。”段吹雨继续低头看手机。
  宋颖注意到他搁在桌角的一本英语辅导书,眼睛倏忽一亮,问:“那本书……”
  段吹雨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本练习册,“怎么了?”
  “这个书你在哪买的?我一直想买来着,书店和网上都没找着。”
  这本练习册里的阅读理解都是精华,宋颖之前在帖子上看到有人推荐,也扫过几眼里面的内容,水准确实很高,只是这书挺冷门,不畅销,题目也刁钻,所以很难买到,连万能的某宝都搜不到。
  段吹雨道:“这书是我家教给我的,我也不知道他上哪儿买的。”
  “这样啊……”
  “我帮你问问。”段吹雨说。
  “啊,好!谢谢你啊!”
  段吹雨这下算是找着正当理由骚扰任老师了。
  口欠:你给我的那本《高三+英语阅读精选》是在哪买的?有链接么?
  半分钟后,那边回复:上课玩手机?
  口欠:大课间!
  句号批发商:哦
  句号批发商:没链接,我上书店挑的,买的时候就剩一本了,怎么了?
  口欠:帮同学问问,哪里的书店?
  句号批发商:老家的书店
  口欠:??你跑去江苏买的书???
  句号批发商:上礼拜回了趟家,看到就买了。
  口欠:……行吧
  段吹雨刚想发个“在干嘛”过去,那边就单方面把对话终结了。
  句号批发商:好好学习,别玩手机。
  段吹雨深呼一口气,送了一串小蓝人表情包过去。
  口欠:[打脸]
  口欠:[锤头]
  口欠:[突袭]
  口欠:[请出去]
  口欠:[掰头]
  口欠:[甩巴掌]
  口欠:[揪脸]
  ……
  另一边,任衍正拿着运动水杯喝水,听到手机震个不停,垂眸扫了一眼,嘴角弯了弯。
  段吹雨放下手机对宋颖说:“这书是他在老家的书店买的,没链接。”
  宋颖有些遗憾:“这样啊……”
  宋颖失落之余,仍目光灼灼地盯着那本辅导书看,好学生就是好学生,逮着题目就跟饿虎扑食似的,怎么也压不住想多做一点精华题的欲望。
  这是所有刷题型学霸的通病。
  段吹雨忽然拿起那本辅导书递给宋颖,说:“你拿去做吧,别写在书上就行,我也就写了几篇,后面都是空着的。”
  宋颖受宠若惊地接过那本书,若获至宝,“谢,谢谢你啊,我做完了就还给你!”
  学霸的快乐就是这么简单,一本精选阅读就把孩子高兴得直抖脚。
  段吹雨不禁失笑。
  李易闻着八卦的味儿就过来了,凑到段吹雨跟前打趣道:“哟,有情况啊这是。”
  十七八岁的男孩都这样,能聊的话题无非就是考试、游戏、球鞋,女孩,没什么坏心眼,就是嘴欠。
  李易见段吹雨前桌空着,一屁股坐下来,压低声音道:“我终于能跟你身上剐点新鲜事儿了?”
  李易脑袋里装了几斤水,段吹雨门儿清,一脸漠然并不搭理他。
  这话题进行不下去,李易自觉无趣,又问:“十一想好干嘛去了吗?要不要跟哥出去玩两天?”
  段吹雨食指和拇指并拢,抵住自己的脸侧,歪着脑袋说:“再说吧。”
  其实他也想出去玩,但具体要玩什么他还没考虑过。
  转眼又是周末,礼拜五的放学时间比平时要晚些,段吹雨挎着书包走出校门的时候,看到门口停了一辆眼熟的黑色帕萨特。
  一看车牌号,果然是段施贤的车。
  段吹雨眉头一皱,当下绕过车就走,没走几步,坐在后座的人就下了车,一把拉住他。
  “小雨。”
  “干嘛?”段吹雨甩开他的手,神色不耐。
  “今天爸爸请你吃饭,上车吧。”
  段吹雨断然拒绝:“不去。您这么个大忙人还有空请我吃饭?”
  “我好不容易有这个时间,你别跟爸爸勥。”段施贤又想帮他拿书包,“我把你哥也叫过来了,他回来这么久了,我一直没时间跟他好好见一面,你就当看在他的面子上,跟爸爸一起过去吧。”
  段吹雨迟疑不定。
  段习风并不知道段施贤跟许亚菲的婚姻里有外来者插足,他一直以为他俩是和平离婚,对段施贤的怨念自然是不及段吹雨那么深的。
  碍于段习风,段吹雨勉强答应了,反正只是吃顿饭,他就当这个人不存在。
  段施贤毕竟是高校校长,平日里行事谨慎低调,不会娇奢过度,选了个价格亲民的小众餐厅。
  包间里的氛围并不热烈,段习风常年久居国外,高中一毕业就去英国留了学,跟家里人的关系多少有点疏远。
  但他不像段吹雨,他成熟稳健,深谙为人处世的那一套行事准则,跟段施贤共处时,他可以自然地拿捏分寸,让所有人都安然若素
  只是在场的人都看得出来,他虽然能对段施贤笑颜相对,话里话外却又十分客套。
  段习风帮段吹雨倒了杯果汁,小声问:“这次月考又考得稀巴烂?”
  段吹雨嘴角一垮:“月考都过去多久了,还问。”
  “我还不能问问了?”段习风弹了一下他的额头,“你在这给我浪费你任衍哥哥的时间。”
  “啊?”段吹雨摸了摸额头,没听明白他什么意思。
  “我想想还是别让他给你补习了。”段习风眉头紧锁,“又不收钱,补了这成绩还上不去,这不浪费他时间么。”
  段吹雨愣住了:“你说什么?不收钱?他不是一个小时五百吗?”
  段习风气笑:“谁跟你说的?还一个小时五百……我一开始也打算给他钱的,他不要,说反正看我面儿上,你是我弟弟,就不收了。”
  段吹雨神情呆愣,喉咙里像堵了什么东西似的,又闷又涩,说不出话。
  合着这人费力不讨好地为自己忙前忙后,又是出测验卷,又是买习题册,竟然连补习费都没收。
  图什么啊?
  段吹雨握着玻璃杯的手微微收紧,果汁里加了冰块,手指的体温化开杯壁的白霜,凉意漫上指尖。
  明明理由都有迹可循,可段吹雨脑子里偏偏生出一个古怪的结论。
  ——任衍对他哥果然是特别的。
  任衍为了段习风,几乎事事都能达到有求必应的程度,不然怎么连自己这么个大麻烦也愿意接受。
  “补习老师?是那个长得挺好看的小伙儿吗?”
  段施贤的声音把失神的段吹雨重新拉回现实。
  “您认识?”段习风问他。
  “之前他去小雨学校参加家长会,我跟他见过一面。”
  段习风扭头问段吹雨:“还有这事儿呢,我怎么不知道?你开家长会怎么没跟哥哥讲啊?”
  段吹雨回过神,心不在焉地“哦”了声:“你要上班我没高兴烦你。”
  “这有什么烦的,我请个假不就是了。”
  段吹雨“嗯”了声,情绪不高,神情懒懒的。
  “怎么了?”段习风摸了摸他的额头,“怎么看着脸色不太好。”
  “没事儿。”段吹雨喝了口果汁,抿了抿嘴唇。
  果汁里掺了水,段吹雨一口就尝出来了,他眉头一皱,情绪更差了,不爽溢于言表。
  段施贤看这情形,怕再说几句话这顿聚餐就要提前散了,便开口道:“小雨,爸想跟你说件事。”
  段吹雨闻声抬头。
  “今天你哥也在这,我得把话在这说清楚了。”段施贤缓缓道来,“我希望你不要误会,我跟你妈离婚并不是因为陈老师,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段吹雨脸色一变。
  段施贤看着段习风继续道:“习风你可能不知道,爸现在有相处的对象,你弟弟一直以为我是因为那个人才跟你妈离的婚,其实并不是……”
  话未说完,段施贤的手机响了,他拿出手机看了眼,说:“我接个电话。”
  他起身走到一边接电话,隐约的谈话声传进段吹雨耳朵里。
  “怎么了?怎么回事?”
  “哪个医院?”
  “我知道了,我马上就过来,你别着急。”
  段施贤匆匆挂了电话,从衣架上拎起西服,抱歉道:“我有点急事,账已经结了,你们慢慢吃,今天的话我以后找机会再说。”
  “怎么了?”段习风关切地问了句。
  段施贤看了眼段吹雨,犹豫了会,回道:“陈阿姨家的小丫头哮喘发作了,我要去医院看看。”
  “陈阿姨?”段习风一脸茫然。
  段吹雨冷声道:“就是他新对象的女儿。”
  说罢,段吹雨起身,先行一步推门离开了,带着一身寒意。
  段习风套上外套急忙追了出去,没追到人,他给段吹雨打了个电话。
  “吹宝?你跑哪儿去了?不跟哥哥一块回家?”
  “我去找我同学。”段吹雨扯谎道,“哥你先回吧。”
  段习风安静几秒,低声问:“怎么了啊,是不是不高兴了?”
  “还好。”段吹雨鼻尖轻轻耸了一下,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下,按了按眼角,“你回来了不陪我,答应跟他吃什么饭,我看见他就烦。”
  “哥哥错了,下回回来只陪你,好不好?”段习风柔声哄道,“你跟哪儿呢,哥哥过去接你,还没吃饱吧,哥哥回去给你做饭。”
  “不了,我找我同学玩儿。”
  “……那行吧,路上小心点。”
  “嗯。”
  天色渐暗,夜幕还没完全笼罩住这座城市,远方的高楼就已经嵌上了星星点点的亮光。
  段吹雨的手机响了起来,他低头一看,没由得一愣。
  来电的是任衍的姥姥,老太太不会打字,直接打了个视频电话过来。
  段吹雨抓了抓被晚风吹乱的头发,正襟危坐,点了接通。
  屏幕上弹出来一个戴着金边眼镜的老太太,花白的短发依旧梳得一丝不苟。
  “奶,奶奶。”段吹雨有点磕巴,“您怎么……”
  “哎哟!真能看到人啊!”老太太笑得眼角皱纹堆起,冲屏幕挥挥手,“崽崽看得见我吗?”
  “看得见,看得见。”
  “崽崽吃饭了没啊?奶奶烙了馅饼,加了那个,叫什么……哦,对了,芝士,你们年轻人不都爱吃这东西吗,到奶奶这来尝尝,好吃着呢!”
  段吹雨鼻子猛地一酸,喉咙哽住了。
  “崽崽来不来啊?真的好吃呢!我给隔壁老张家的小孙子尝过了,小家伙吃得停不下来,差点给我吃没了。”
  “奶奶……”
  “哎哟,不管了,你赶紧过来!”
  “……嗯。”
  段吹雨挂掉电话,抬起手,手指没进发丝胡乱地捋了一把。
  晚风已经沾染上秋天的凉气,方才还冰凉的手指却慢慢回了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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