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80)
  她还没仔细看过自己长大了的女儿。
  阿爹阿爹!阿爹阿爹!
  嗯,我在,我在。昼景爱怜地摸她发丝:是我不好,让你和星棠久等了。
  呜呜呜,阿爹
  昼星棠拄着拐杖匆忙赶来,站在不远处看着那道熟悉而瘦削的身影。
  阿爹清减了许多。
  日之内,浔阳城百姓都晓得失踪半年的人总算归来,人们料想元家十四身死,家主必定受了情伤,此番疗伤归家,也是惹人唏嘘。
  元十四辈子活得快意又短暂,如烟花飞上最壮阔的高空,博得霎绚烂。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年纪轻轻撒手人寰,以至于见过她的那些人回想起来,脑子里全是那霜雪般的冷淡面容,精致,脱俗。这般人物,谁若得了她的温情眷爱,必是想都不敢想的美事。
  元家得知昼景回城,谢温颜带着女儿冷着脸登门。
  时隔半年零十二天再见过她无比看好的女婿,见他身形单薄,唇色少了三分红润,笑起来整个人再没了往日的轻松散漫,谢温颜巴掌毫不客气扇在她挑不出瑕疵的俏脸。
  外祖母!
  阿爹
  昼星灼搀扶着自家阿姐挡在至亲面前,瞧着老少都护着这人,谢温颜恼怒痛惜:早知如此,我何必把十四嫁给你?
  她悔不当初,又无能为力。
  个没了女儿,个痛失爱妻,各自煎熬的两人面对面对望,昼景步子错开不退反进乖乖站在谢温颜半臂之距:岳母。
  啪!
  又是巴掌。
  昼星棠急得说不出话,死死握着拐杖,有口难言。
  心心念念盼了十八年的女儿芳华早逝,外祖母恼怒之举实在情理之中,只是她看着脸颊浮现巴掌印的爹爹,垂眸暗忖:爹爹又何尝好受呢?
  阿娘已去,真正爱她的人心里都不好受。
  这巴掌,是我替星棠星灼打的!她们是你的女儿,十四不在,你竟放任她们孤苦伶仃不闻不问,可恨!
  昼景面带倦色,拱手弯腰行礼,音色低哑:十四不在,岳母莫要生气伤了身子,是我的错,以后不会了。
  她姿态卑微虔敬,任是再冷情的人都无法再狠着心动手,谢温颜心头恼恨,恼他为女儿带来灾祸,恨他先前走了之不负责任,恼过恨过,念起女儿在世时待这人是何等尽心,后知后觉地生出懊悔。
  十四若知,定会嗔恼她动了她的心肝宝贝罢?
  说不得还会因此和自己置气。
  谢温颜陷在美好又残忍的设想里,良久才清醒。看了眼女婿风吹就能倒下的身板,她摇摇头:疼吗?
  昼景乖巧扬起笑:不疼。是我该打。
  她这样说,谢温颜反而愈发怜惜了。原先的七分悔上升到十二分,本着照顾女儿小心肝的心思,她索性不急着离开,熟门熟路地进了后厨,准备大家子的膳食。
  目睹这切的昼星棠心重新放回肚子,眼眶微湿。
  有外祖母在,她应该能放心了。
  腊月,风寒,大雪压城。
  昼家门前挂起肃穆的白灯笼,来吊唁的朝臣、百姓排成条条巨龙,年轻的帝王穿着素衣混在人群中间,听着臣民说着星棠家主这生为国为民的丰功伟绩,心里酸涩不已。
  迎来送往,昼景身素淡,眉目不起波澜。
  她这生,漫长的寿数注定要有漫长的等待,经历无数次辞旧迎新。
  无论是绣玉、星棠,还是几年后念女成疾药石罔效的岳母,每个人走前的临终愿望她都尽心尽力地做到尽善尽美。
  来世上走遭,最好是不留遗憾。
  这些年她送走了很多人,旧面孔张张黯淡褪色,新面孔不断出现在物是人非的浔阳,站在城楼,她无声俯瞰人来人往繁华喧嚣的帝都,岁月在她眉间流过无痕。
  又是下雪天。
  寂寞如雪花汹涌而来。
  没有星棠,没有星灼,甚而没有总在她耳边叽叽喳喳怕她想不开从城楼跃而下吓到路人的十七。
  人生在世,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追求的道。哪怕是母女、挚友,都有中途分别的天。
  皇城根下,雪白蓬松的大狐狸蜷缩身子抬头静看雪花自苍穹落下,她伸出毛茸茸的爪子,片片飞雪融化在她干净的掌心,感受不到凉。
  北风扬起重寒,大狐狸慵懒地打了个哈欠,闭上眼,慢慢的,慢慢的,雪覆盖了层又层,眼望去,分不清哪里是狐狸,哪里是成堆的雪。
  她不知舟舟何时才能投胎转世重回人间,不过没关系,她会等。
  她会直直直等。
  作者有话要说:  下卷会填前世今生的坑,会把所有的伏笔全部串起来,下卷节奏会写得很快,篇幅不长,这个月就能完结。接档文是隔壁刚开的《沈姑娘追妻攻略》,当然也可以点进我的专栏,喜欢看完结的找完结文看。都是甜文,管饱。
  第94章 狐狸养崽
  大周毗邻的岳国, 一道黑水河分出了东岳和西岳。
  西岳,迎春郡白梅县的偏远乡村,家家户户以生男娃为荣, 娶进门的媳妇头一胎生的是儿子, 则全家喜乐, 围桌庆祝。头一胎是女儿, 那就了不得了。
  家里有几个铜子的兴许心软选择养活孩子, 心狠点、穷得叮当响的少不了要把女娃沉塘。
  穷山恶水的送子塘,不大的地儿, 溺死的女婴没有一百也有五十。
  阴气重,平时少有人往那去。村里最傻大胆的孩子都不愿在那玩, 夜里迷迷糊糊的伴着窗外的妖风, 午夜梦回耳边还回荡着冤魂索命。
  亏心事做多了大抵如此。
  但这地儿的乡民死不悔改,重男轻女, 活得像是井底之蛙,这里大多数人从生到死都窝囊趴在这片贫瘠的土壤,看不到外面天地的广阔。
  灵气复苏的九州大陆,惹人眼花缭乱的花花世界, 什么术法, 什么珍奇,距离此地的人们而言无异于天方夜谭。
  寒冬腊月,天空飘着鹅毛大雪,二狗子家的婆娘十月怀胎到了分娩的日子,躺在破木板床喊得鬼哭狼嚎。
  村里接生经验丰富的婆子在里面为产妇鼓劲,穿着破袄子的二狗猫着腰,急得在门外团团转。
  可一定要是小子啊,老天保佑, 一定要是小子
  他嘴里嘟嘟囔囔没完,和里屋妇人带着哭腔的叫喊慢慢交织在一处,气氛透着诡异。
  守在墙边半个冬季一直没开的白梅树在无人察觉的时候悄然开出洁白的花,花瓣舒展,寒风吹拂,空气飘着沁鼻的冷香。
  一声尖锐的痛呼,伴随着婴儿细浅的啼哭声,被期待的小生命不安地来到这世上。
  似乎找不到她想要的安全感,又或潜藏在灵魂深处能为她安全感的人迟迟未来,女娃茫茫然止了哭音,生下来眼睛就能睁开,接生的稳婆瞧着这满身清洁半点脏污都寻不见的婴儿,很是惊了一下。
  怪哉,这孩子看起来就和寻常孩子不同。
  反常即为妖,村子里最忌讳什么反常的人或事,还是个不值钱的女娃,稳婆按下初见时的惊艳讶异,躺在床上的妇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生出这孩子,头一句话便是问男女。
  二狗子杵在门外也在巴着脖子问。
  稳婆晦气道:女娃。
  听到是女娃,妇人眼里的光彻底破碎,二狗子跺着脚在门外骂了两声娘,从娘骂到奶奶还觉得不解气:赔钱玩意!
  顾不得屋里血腥气熏人,他大步闯进来,看也不看被破袄子裹着的女婴,抱着扭头就走。
  大雪天,还是深夜,辛辛苦苦好是煎熬了一遭换来一个不合心意的赔钱货,他抱着赔钱货就要沉塘,刚生产了的妇人知道他要溺死孩子,不知哪来的力气从木板床爬起来,先是爬,后是磕磕绊绊地走。
  稳婆将一切看在眼里,在她眼看跌倒的空当扶了一把:认命罢。
  妇人身子一僵,心里发苦。比起女儿,她当然最喜欢儿子,生儿子县里会发养儿金,整整五十两银子呢。生女儿呢,半个铜板都没有。
  可她还是想看看她辛苦生下来的孩子,这辈子没缘分做母女,当娘的唯一能做的,是看着她死。也好来年在塘边栽一朵花。
  一朵花就是一个孩子,送子塘打远看起来更像一块凋零的花圃。
  梅花凛冽,天地蕴含好闻的水香,深深吸上一口,能动摇满心的罪念。二狗子抱着女儿刚要将其沉塘,心念一滞,才想起这是自己日盼夜盼的第一个孩子。
  他摇摇头,眼里闪过挣扎,一颗心恍惚被撕裂成两瓣,一瓣要他好好待这孩子,一瓣要他狠狠发泄没生儿子的邪火。
  孩子,孩子妇人嘴里喃喃,被那股充满圣洁之意的水气驱使,头一回有了反抗自家男人的勇气,她刚要夺回孩子,男人一声厉喝:你做什么!
  一声响彻在送子塘,二狗子神情不再挣扎,恨恨道:没出息!看你生的这赔钱货!
  大冷天,身上穿的单薄,破袄子经不起风雪,抱着早早了事回去睡觉的打算,二狗子推开妇人:别捣乱。
  说着手臂高高抬起,竟是要将女儿摔死在结冰的送子塘。
  女婴水色的眼眸无声注视着他,像是不明白,又像无言的失望,最后,眼底只看得见氤氲水雾,就在她凭着神魂里带来的本能化作一阵水气飘走时,她眼睛轻眨,带着不可思议的惊喜,嘴里咿咿呀呀,目不转睛地看着从风雪里走出来的女子。
  白发三千丈。
  眉心一点焰火,广袖长袍,不见她有任何动作,或许是一道眼神,或许是从鼻尖呼出的气,女婴顺顺利利地陷在她的怀抱。
  倦鸟归林,察觉到危险解除,她朝着救了她的人扬起天真笑容,疲惫地阖上眼,陷入沉睡。
  啊,啊!仙子!是、是仙子!比起传说中令人胆寒的鬼魅,二狗子和妇人更愿称呼眼前绝色女子为仙子,夫妻俩匍匐跪地,昼景目色生寒,霎时,风雪肆虐。
  强自忍耐下心头沸腾的杀意,她伸出食指在虚空一斩:这一斩,斩血脉亲缘,你们不配做她至亲。
  她话音刚落,夫妻俩只觉命里彻底失去一些很玄妙的东西,面面相觑。
  她定定望着这对夫妻,二狗子难得机灵,谄媚道:小女不,不,这女娃娃从今晚起就是仙子的人了。
  昼景道他还算识趣,明知故问:你们,送给我的?
  不,不,不是送,是、是本来就是仙子的!我们,我们与她无缘!
  话说出口,浑然不知自己到底错过了何等机缘。
  昼景扬唇一笑:很好,这下连因果都断开了。她心满意足,从袖袋抖落一粒金豆子:赏你的。
  谢仙子!谢仙子!
  从风雪中而来的女子再度回到茫茫风雪,良久,这对夫妻才敢抬起头,感恩戴德,战战兢兢。
  西岳,迎春郡,白梅县二进的宅院,门前趴着一条大黑狗,门口来来往往好事的妇人,扒着门瞅,恨不能透过一道道门看到主人家内室的情景。
  前阵子白梅胡同来了位貌若谪仙的姑娘,那模样,那身段,别说男人见了,女人见了也被迷得走不动道。
  眼下扒着人家大门探头张望的都是走不动道的。
  起初大姑娘小媳妇上了年纪的妇人东瞅瞅西望望,大黑狗视若无睹,直到其中一个妇人不小心踩了黑狗前腿一脚,恶犬一个激灵露出了尖牙。
  大门外,人声、狗声,交错混杂。
  昼景充耳不闻,她趴在床沿看得新奇,眼睛亮晶晶的,陈年岁月里刻下的疲惫一扫而光。
  睡在大床的女婴堵着嘴吹起了水雾凝成的气泡,像冒出水面的小锦鲤,昼景好奇地将指节轻点在她粉嘟嘟的嘴唇,又软又滑,指腹戳戳脸蛋儿,慢慢落在婴儿细软的头发,她惊叹出声:我的舟舟呀。
  还从来没见过她这么小的样子,小小一团,醒着、睡着,都漂亮。
  你睡了七天七夜了啊。不饿么?从小乡村里带她出来,到现在人还没醒,不吃不喝,全靠昼景用本源调养。可本源到底不是婴儿最需要的食物,她犯起难,宠溺道:小家伙。
  她舍不得走出这道门,舍不得眼睛离开她的小宝贝,不厌其烦地看着,极好地填补了这些年理应有人填补的孤寂。
  舟舟,我的好十四。
  听到那声十四,裹在襁褓的婴儿慢悠悠睁开眼,眼里残存睡意,水润的眸子,忠实倒映着人影,昼景心窝发暖:好十四,好十四?
  她每喊一声,婴儿笑一声,逗弄出趣味来,聪明的小娃娃不肯再应她,不肯再张嘴,反而热情地张开软乎乎的手臂要人抱。
  饿饿
  软声细语,把人哄得找不到北。好在昼景有所准备,抱着人拐到后院,豹子、老虎、一排排刚刚生产喂养幼崽的大型猫科动物。
  要喝哪个?
  婴儿饿了总要吃奶,闻着味,软乎乎的小手指向那盏新鲜生机蓬勃的牛角杯,埋在母亲怀抱拼命抢食的小虎崽百忙之中忌惮地看了眼人类幼崽,圆溜溜的大眼睛闪烁着担心懊恼可恶,又来了个抢食的!
  她选了虎奶,昼景笑道:不怕,管够。只是从小喝虎奶,长大了这性子会不会变得虎里虎气啊。
  她仍有闲心胡思乱想,小娃娃不满地揪着她的衣襟,等了好久等不来人喂,饿极了想跳下来和那小虎崽抢食。
  好好好,喂你喂你
  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养孩子,还是刚出娘胎就到了她身边的小奶娃,昼景不敢怠慢,喂了奶,哄着人睡着了,她摸着下巴:或许她该往街坊邻居那转一转,学学旁人是怎么正正经经养娃。
  说走就走,将襁褓背在胸前,随手划出一道透明的保护罩隔绝了外界种种纷杂喧嚣,将小娃娃全方位护好,她笑了笑,带着孩子去串门。
  小孩子贪睡,一睡就是两个时辰,昼景刚刚结束一段很长时间的取经,垂眸,小孩明亮的眼睛好奇地张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