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伊芙表现出了足够多的耐心,等到对方暴躁的情绪渐渐平息下去,她才慢慢地说:“留在你的身边,我总应该为你做些什么,这是我需要做的事情,大公。”
  沙耶克:“……”
  沙耶克沉默了一下,说:“……你的确跟那些人类不一样。”
  “嗯?”伊芙调整了一个让自己觉得舒服的坐姿,她正对着帘幕后的沙耶克,蜷起双腿、抱住膝盖,好奇地问:“是哪里不一样呢?”
  “他们只会尖叫跟哭喊,只有拔了舌头才肯安静下来,挖掉眼睛才能停止流泪。”
  “那一定很疼,真可怕。”
  沙耶克冷冰冰的视线落在了她的脸上:“我很可怕么?”
  “作为一个人类,当然会这么认为,”伊芙表情有几分认真,“但如果是恶魔,就会觉得大公很迷人。”
  沙耶克立刻发出了一声嗤笑。大概是觉得她讨好人的技巧过于明显以至于到了蹩脚的程度,但又很受用。
  “说话好听也是不一样的地方。”沙耶克说。
  伊芙捧着脸,问:“然后呢?”
  沙耶克:“嗯?”
  “应该还有哪里不同吧。”伊芙露出了专注而又期待的眼神,仿佛沙耶克所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对她十分重要。
  沙耶克:“……”
  “……还有你的长相,”沙耶克的声音轻了一点,这会让人误以为他的身体变得更加虚弱,“你长得……似乎跟其他人类也不太一样。”
  伊芙有些不解:“是么?可我觉得没什么不同。”
  “眼睛更大,瞳孔的颜色更浅。头发的颜色也很特殊,不管是人类还是恶魔,我都没有见过这样颜色的头发。”
  伊芙一边听着,一边感受到沙耶克的视线在自己的身上不停游离,像是正在认真仔细地找出那些让他觉得特别的地方。
  最后,伊芙听见他说:“还有皮肤,你的皮肤……”
  说到这里,沙耶克的声音戛然而止,似乎在思考该如何形容——人类的皮肤非常脆弱,没有任何防御功能,会被轻而易举地切开,然后露出里面的血、肉跟骨头,在他看来是再拙劣不过的东西,不知道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对方的视线在自己身上停留了漫长的一段时间。
  伊芙看着他,忽然问道:“大公要摸一摸么?我的皮肤。”
  第12章 回忆
  沙耶克隔着层层叠叠的幕帘端详着伊芙,觉得这个人类十分特别。
  她既不哭闹,也不畏缩,脸上没有恐惧之情,目光中也没有丝毫紧张。从她踏进这座城堡的第一步起,她自始至终都表现得非常平静,甚至自如。
  她看向人类同胞的眼神就像是在俯视着残败的花花草草,面对恶魔时又像是在对待可以理解和亲近、所以并不可怕的野兽。
  ……那么她现在是想做什么呢?是在引诱一只恶魔么?
  伊芙等了一会儿,看见几个粗壮的黑色触须窸窸窣窣地从帘幕后面探了出来。
  她笑了一下,并不觉得意外——怎么说呢,一个人类对恶魔说“要不要摸摸我的皮肤”,这种举动换过来就像是一只猫猫躺在地上摊开肚皮,对人类主人表示“你可以尽情摸”,有谁会拒绝呢?
  黑色触须仿佛阴影一样离她越来越近,近到稍稍一侧目,伊芙就能看见触须底下那密密麻麻的细小的倒刺——只要轻轻一拂,这些细小而又坚硬的倒刺就能把任何脆弱的东西刮得四分五裂。
  所以伊芙适时地阻止了对方:“如果可以的话,大公,请不要用它触碰我。”
  沙耶克的声音有些不满:“觉得害怕,然后后悔了么?”
  伊芙摇了摇头。
  “因为它会伤到我的。我说过的,人类的身体很脆弱,大公也很清楚这一点不是么?就算只是被它轻轻地碰一下,我的皮肤就会被立刻割开伤口,流出鲜血。”伊芙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触碰了一下与她近在咫尺的黑色触须。
  果然,碰到倒刺的指尖瞬间就涌出了鲜红的血液。伊芙递出指尖,说:“看,就像这样。”
  沙耶克:“……”
  沙耶克:“有时候人类真是弱小得让我觉得可怜。你们应该高兴恶魔生来就被禁锢在这个鬼地方。”
  粗壮的黑色触须被收了回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只赤裸的、光滑的、皮肤白皙而又细腻的手。看上去像是人类的手,有正常的五根手指,比例协调,连指甲都是健康的淡粉色。
  这只手非常瘦弱,比起男人,更像是女人的手,但骨节却远比女人的粗大许多。
  伊芙心领神会地伸出右手,方便沙耶克抚摸到自己的皮肤。在触碰到对方的一瞬间,伊芙就知道这条看似正常的手臂也同样是恶魔身体的一部分——它冰冷而又坚硬,抚过她的手背的时候,就如同锋利的刀片紧贴着她的皮肤。
  沙耶克从她的手指摸到手腕,然后再到小臂和手肘,他摸到哪里,哪里的皮肤就避之唯恐不及般微微下陷,激起一小片鸡皮疙瘩——这是下意识的生理反应,伊芙无法控制,这种身体的自然反应仿佛是在刻意提醒她,她正面对的是一个可怕的狩猎者,要赶快逃跑。
  但是已经逃不了了。对方牢牢地钳住了她的胳膊,像铸熔的钢铁一样,冷冰冰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她胳膊某处位置的软肉。
  沙耶克问:“你这里有一道伤疤。”
  伊芙低头,看了一眼,回答说:“是,小时候留下的。当时没来得及处理,所以这道伤疤留到了现在。”
  “真是一道瑕疵。”
  伊芙:“是么?可我一直觉得它是我的骄傲,就像勋章一样。”
  沙耶克发出了一声嗤笑,像是在故意嘲笑她,说:“看来你经历了一场了不起的战斗,人类小姑娘。”
  伊芙露出微笑:“在恶魔看来,人类之间最残酷的战斗也不过如此。我的事情,也只能当做睡前故事而已,大公想听么?”
  沙耶克收回了手。隔着幕帘,伊芙隐隐约约地看见对方调整了身形,变成了一个让庞大臃肿的身体更感到惬意的姿势。
  “随便说说吧,”沙耶克说,“但如果让我觉得无趣,我就把你的舌头割下来,换上另一条说话更加动听的舌头。”
  伊芙顿了一下,脸上少有地流露出犹豫的神色,一副不知道该不该继续的模样。
  看见她的反应,沙耶克又发出了嘲笑的声音。
  最后,伊芙还是张开了嘴唇。
  “我七岁的时候,被母亲送上了伯爵父亲的床。父亲想要强暴我,但是我不太听话,所以他在我身上留下了很多伤口。那一天,我用事先藏在身上的叉子刺破了父亲的喉咙,然后逃出了家。”
  “跟父亲做爱而已,”沙耶克觉得疑惑,“你为什么要拒绝?”
  深知种族文化有壁,伊芙只能解释说:“在人类的世界,子女是不能跟父母做爱的。”
  沙耶克语气轻蔑:“哦,会有什么诅咒么?”
  伊芙冷静地回答:“生出来的孩子会一代比一代弱小。”
  沙耶克:“……嗯,那的确不行。”
  “而且他太丑了,”伊芙试着回想了一下,摇着头说,“肥胖、臃肿,秃顶,浑身都是臭味,以正常的审美来看是个一无是处的男人,唯一让人喜欢的只有他的身份、地位还有钱。”
  “他有一个病弱去世的妻子,又在外面养了很多情妇,我的母亲就是其中之一。她是出身低微的平民,却渴望权力和财富,给有权有势的人当情妇是她唯一能想出来的办法,毕竟她长得很美。”
  伊芙平静地说:“但是人类是会衰老的,再美的女人也不例外,但幸好在她日渐衰老的时候生出了我。因为她已经不再美丽,却还是像以前一样愚蠢,所以父亲渐渐厌倦了她,她就想用我来代替她自己,重新得到父亲的注意。为此,在我七岁生日的那一天,她借口替我庆祝生日,把我送进了父亲的房间。”
  说到这里,伊芙低下头,耳边的淡金色长发柔顺地垂落了下来,勾勒她纤细而白皙的脖颈。她的声音又轻又柔,却不可避免地显现出某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冷淡。
  “……但是我早就已经做好准备了,在我的父亲一次又一次看向我的时候,在我的母亲一次又一次试探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们想做什么了。我向我的母亲哭诉过,说父亲的行为让我很害怕,但她从不理会。父亲也是,我越害怕,他就越高兴,就好像我给了他什么特殊的奖励一样。”
  “所以那一天,我在身上偷偷地藏了一把小叉子,打算当他动手的时候就用叉子刺穿他的喉咙。我的父亲有特殊的癖好,面对他女儿的时候也同样如此,所以他先是把我弄得浑身是伤,等确定我无法反抗之后,才放心地、松懈地向我伸出手。我忍耐了那么久,终于刺向了他。”
  伊芙顿了顿,回忆了一下——她在回忆当时的画面。
  “哦,对了……最后他倒在地上,浑身都是血。因为发不出声音,他只能趴在地上向我磕头,用不停流泪的眼睛祈求我,求我能够放过他。”
  伊芙笑了起来,眼睛也弯成了漂亮的月牙:“那时候,我在想,一直以来我到底在害怕什么呢?”
  “面对这样一个人,撇开华丽的衣饰、簇拥的随从,没有地位权力和金钱傍身就什么也不是,受到攻击只会趴在地上瑟瑟发抖向人摇尾乞怜——”
  “面对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羸弱的灵魂,我为什么要怕他?”
  伊芙轻声说。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这件事情、这句话只要有她一个人知道,就已经足够了。
  伊芙等了一会儿,回应她的只有一片寂静。
  沙耶克已经睡着了。
  ……这样才对,人类小女孩反抗父亲的施暴、还差点弑父的经历对于一位恶魔大公而言,充其量也不过是个平庸的睡前故事罢了。
  伊芙静静地想着,她以前的确害怕许多东西。
  刚穿来这个世界的时候,她害怕自己回不去;发现自己没有任何法术天赋、身体素质也不佳,她害怕自己会变成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面对歇斯底里的母亲时,她害怕;面对心怀不轨的父亲时,她害怕。
  她小时候待在奢华的伯爵府邸,只觉得自己呼吸的每一口都是充满毒液的空气,白天小心翼翼紧张不安,夜晚会做一些胡思乱想的噩梦。
  但是从那一天起,从她亲手把叉子捅进敌人喉咙的那一刻开始,她就什么都不怕了。
  她逃出家的那天晚上下着茫茫的大雪,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她不知道该去哪里、该向哪里逃,只能朝着有光的地方一刻不停地奔跑,在白茫茫的雪地上留下一连串脏兮兮的脚印。
  最后她倒在无人问津的、昏暗的小巷子里,窝在一堆臭烘烘的垃圾旁边。
  雪很冷,她的身体也很冷,但她的脑子却很清醒。
  回不去就回不去吧,年幼的伊芙想,反正她在哪里都能活下去。如果活不下去,那就去死,死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她已经知道了让自己活下去的、最简单的方法。
  …………
  伊芙看了一眼另一边的巨型沙漏,发现上面的沙子已经流光了,在底部垒成了一个小山堆。
  因为旧伤没有愈合,所以沙耶克只能拥有十分短暂的、清醒的时间,然后就会沉睡。伊芙猜想,大概那个巨型沙漏测量的就是沙耶克清醒的时长。
  而城堡里,那些被沙耶克喂养的人类宠物们也在同一时间陷入了沉睡。
  伊芙成了唯一能够正常活动的生物。
  在这个时候选择溜走的确是个不错的主意……但是伊芙不可能自己逃跑,她不认识王宫的路,外面又全都是恶魔,她一个柔柔弱弱的人类在外面乱跑实在是太危险了。
  所以她只能等待,等待着赛贡像之前说的一样,会趁沙耶克睡着的时候来接她。
  ……但是和以前一样,这一次伊芙也早就做好了准备。
  在赛贡用轻飘飘的语气向她许诺,用嘲弄的目光盯着她的时候,伊芙就已经做好了被他抛弃的准备。
  第13章 冒犯
  沙耶克醒来的第一眼,看见的仍旧是伊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