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0 章
  “亲王殿下——下午茶已经好了!”
  “稍等一会!”
  列奥纳多靠在无线电收发器旁边, 不太确定地用指节敲了敲仪表盘。
  按照计划, 他们应该在五天后才能组装完这个机器, 但是他已经提前搞定了, 而且至少从表盘的电灯提示来看, 这机器正在运转中。
  他静默地等待了一会儿回音, 还是起身准备离开。
  在转身的那一刻, 这机器突然开始咔嚓作响,如同即将要下蛋的母鸡一般。
  海蒂那边传消息回来了?
  他立刻坐了回去,开始引导着纸条慢慢滑落出来。
  列奥纳多本来想在电码里写些正经地内容, 可鬼使神差的玩了个双关。
  只有她能看懂那串字符的另一重意思。
  墨点开始均匀地落在纸条上,他一点点的把它拉了出来。
  『--.--....---.../-...------.---..』
  用国内约定俗成的密码,它的意思是『女王已知悉』。
  但用他们两人之间的暗语, 这串电码的意思是……永远。
  男人把纸条放在心口上, 久久地没有站起来。
  他想念她和孩子们,这些日子里都过得有些焦虑。
  和科学相伴的时间确实又快又愉悦, 可心里总会空落落的, 仿佛少了点什么。
  他闭上了眼睛, 脑海里再次浮现出她的面容。
  他的海蒂。
  温柔的, 典雅的, 明睿的, 洞察的爱人。
  列奥纳多的喉头动了一下,他意识到自己该做些什么。
  “列奥——等等,你是已经把这台机器给装好了吗?!”
  “是的, ”他扭头看向教授, 笑的温文尔雅:“我们可以早些返回了。”
  从罗马到佛罗伦萨,大概需要十六天,他可以在路上画些什么。
  他的脑子里开始有个大胆的想法,如同胸腔中又燃起了升腾的火焰一般。
  《最后的晚餐》在落成之时,海蒂特意放下公务去瞻仰了一刻。
  这副画是由列奥纳多和他的学生们共同完成的。
  她的爱人定下了构图和线稿,而一部分细节的填补则是拉斐尔和米开朗基罗共同完成的。
  拉斐尔在塑造人物时细腻生动,对肌理的把握也非常精准。
  而米开朗基罗显然是个上色的天才,对氛围的烘托也完全是大师级别。
  哪怕他们的老师在千里之外,他们也如同全程保持着精神交流一般,让画面最终呈现的协调而又统一。
  他们一个是男孩一个是少年,但已经在如此早的年纪呈现出非人的天赋,已经让整个意大利为之惊叹。
  据说在创作这副画的时候,尼可罗也试图掺和一脚。
  这位年轻的财政部长试图帮忙涂抹两笔颜色,或者至少帮忙画个酒杯。
  然而他显然没有这方面的才能,唯一经手的面包块被画的如同硬邦邦的石头——最后还是米开朗基罗帮忙修补的光影。
  原先在类似的主题里,都是耶稣的门徒们坐成一排,但如今画面的构图被精细化和剧情化调整,忧郁而悲伤的耶稣独坐在画面的正中间,而门徒们则分坐在两旁,营造出一种审判和混乱的糅杂感。
  海蒂静静地站在壁画前,隐约能看见那褐发褐眸的俊美男人是如何在这里徘徊和沉思的。
  他也许手指上沾着油彩和蛋液,也可能叼着一截面包然后一整个下午都忘记咀嚼。
  画面是如此的庄严与肃穆,画的主人却是如此的温柔与细腻。
  她由衷地想念他。
  五国的舰队开始陆续集结驶往美洲,而1490年的第一下钟声也准时敲响,仿佛昭告着新时代的降临。
  女王指示部下们向西班牙和法国作出一些试探,而事情的进展与她预想的几乎一模一样。
  她把意大利的奢侈品梳理出邮购清单,派遣私人船队从比萨港一路北上,去兜售满载的货物。
  那位伊莎贝拉女王的鹰犬们迫不及待地买空了珠宝钟表还有丝绸,而且将邮购清单中几乎每一项都打上了勾。
  挥霍确实是很愉快的事情——可也要注意它的代价。
  海蒂在收到财报之后,果断召集了更多的舰队,让他们载着更多的奢侈品过去敛财。
  船舶所要缴纳的税务被刻意减免,以至于许多商人都闻讯前去,想趁着风头大捞一笔。
  “您似乎想引发内乱?”尼可罗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他梳理了法国和西班牙近年来的开支粗表,语气有些幸灾乐祸:“某个国家似乎被透支的够呛。”
  “还不够,”海蒂思索了一下,忽然问道:“我们种的胡椒是不是也都快成熟了?”
  “第一批早就收了下来,”他顿了一下,露出不可思议地表情:“您不打算给皇室留一些了?”
  “我们以后有几十年可以品尝胡椒汁,”她眨眨眼道:“先把第一批全都磨成粉卖给他们,记得设好监管机构。”
  尼可罗长长地昂了一声,扭头忽然僵在了那里。
  他飞快地收拾了文件,转身道别就溜了出去。
  “等等——”她起身想叫住他,忽然对上了那一双琥珀般的眸子:“列奥?!”
  男人大步走了过来,把她拥在了怀中。
  “海蒂……”他收紧了怀抱,闻着她发间的风信子香味:“我回来了。”
  海蒂怔在那里,握住了他的手,再度十指相缠。
  “列奥纳多,”她压低声音道:“我有点想把你藏起来了。”
  “我们有四个月没有见了,”她抬起头,伸手去抚摸他泛着胡茬的下巴:“我感觉好像已经过了四年。”
  男人叹了口气,放慢了语速道:“那一起藏起来好了。”
  这几个月里,他一度想带着她离开这里,把两个人献给帝国的所有时间都抢回来。
  他们抵着彼此的额头笑了起来,垂眸交换了一个绵长的吻。
  佛罗伦萨依旧没有下雪,连绵的小雨让人有些分不清当下的季节。
  海蒂原本想一个人去给洛伦佐扫墓,在思索许久以后,还是带上了他的许多旧友,以及克拉丽切夫人和孩子们。
  美第奇的遗孀一直平静而克制,每个月都会过去为那沉眠的人献上一束鲜花。
  她的孩子们成为了教皇和罗马主教,如今也在引领着新教传播到更渺远的地方。
  达芬奇在墓碑前站了许久,半晌才缓缓开口。
  “国防部已经很成熟了。”他看着碑上的姓氏,如同注视着一位老友:“哪怕是法国和西班牙一起打过来,我们的部队也可以迅速响应和抵御。”
  “我们已经有无线电了,而且还在拥有越来越多的盟友——葡萄牙、匈牙利、英国……”
  他絮絮地谈论着有关上下议院的旧事,偶尔会露出笑容来,便如同当初在书房里与领主商议对策时一样。
  “对了,”列奥纳多凝视着medici的那行字母,良久之后才开口道:“她现在过得很快乐。”
  “我会照顾和保护她,直到老去。”
  “正如我向你承诺过的一样。”
  曾经的旧臣下一一上前献花致意,也有人轻抚着墓碑与他低声说着什么话。
  海蒂一直等待到最后,才捧着一束白菊走了过去。
  她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
  “洛伦佐。”她顿了一下,重复道:“洛伦佐·德·美第奇。”
  “我是你的继任者,也是你曾经的炼金术师。”
  “如果你还记得我的话,也许也记得我曾经提到过的那些政策和宏愿。”
  她的手掌握在冰冷的石碑上,如同在努力传递着温度。
  “我做到了。”
  “洛伦佐,现在的意大利已经完全统一,整个欧洲没有人不畏惧它的威名。”
  “我们拥有高楼一般的舰队,拥有无与伦比的枪.炮,而且许多座大学都在陆续落成,这里已经成为了智慧和艺术的中心。”
  海蒂顿了一刻,身后的一众人都寂静无声。
  “洛伦佐,我没有愧对这个姓氏。”
  “人们会永远铭记美第奇,以及佛罗伦萨的红白鸢尾花。”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手掌也在缓缓地用力。
  “我该早些察觉你的病症的……真的很抱歉。”
  “如果不是我的过失,也许你现在能见证这一切。”
  站在远处的拉斐尔忽然打了个冷颤,下意识地抬起了手掌。
  这是什么?
  他左右看了一眼,意识到有白色的冰晶在随长风吹落。
  列奥纳多也愣了一下,伸手去接住那微不可见的细小雪芒。
  海蒂抬起头来,喃喃开口道:“下雪了……”
  佛罗伦萨从前下未曾下过雪。
  有那么一刻,她忽然想到了那次告别的时候,他看着窗外的背影。
  直到如今,她都不曾踏进过碧提宫半步,如同在保守着某个秘密一样。
  这场小雪犹如一掠而过的细雨,连地面都不曾被沾染半分颜色。
  可时间却来得刚刚好,仿佛又是一场沉默的回应。
  女王接过白布,再次擦拭着墓碑,任由长风裹挟着细雪飘拂而过。
  “感谢你所赠与我的一切。”她低声道:“我不会忘记的。”
  这个姓氏……将与你的名字一起,成为不灭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