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阿塔兰蒂在佛罗伦萨时就帮助过她许多, 是颇为忠实的管理者和小帮工。
  如今到了米兰, 他开始一边学习那些数理知识, 一边帮助海蒂打理那几个奶酪工坊。
  听说她铺子里的产品一路被各种商人转卖到了法国和威尼斯, 销量也相当紧俏。
  海蒂闲着也是闲着, 开始尝试着把从前的一些水彩技巧转接到油画上面。
  她不太习惯这种颜料, 对木乃伊也一直保持谨慎的态度。
  但紫色的昂贵和臭不可闻, 确实是一种莫大的遗憾。
  为此海蒂还曾试图弄些葡萄皮以及紫罗兰来榨取颜色,但发现成本或者工艺实在太麻烦,还是最终作罢——
  大部分葡萄的果肉压出来的汁水是偏红色的, 葡萄皮的色素又很难提取,远远没有她想象的简单。
  伴随着消息的渐渐传出,有越来越多的人知道那位年轻而睿智的女学者来米兰了, 好些贵族都递上了邀请函, 希望她可以过去笼络关系聊聊天,日后也方便互相照顾。
  不仅如此, 米兰的许多学院也有人向她抛出了橄榄枝, 期望她将来可以如同在佛罗伦萨学院那样进行讲习和示范, 给他们带来更多的启迪。
  海蒂在逛书店的时候, 还瞧见了复刻版的《元素四论》, 字迹清晰而又熟悉。
  ——还真是很受欢迎啊。
  她忽然有了些想法, 于是趁着工坊那边在扩张规模赶制订单的功夫,开始琢磨着把从前记得的那些内容全部转述出来。
  几年前用现代英语和德语写作的备忘录已经积累了好几个小本子,如今也一起带了过来, 还在进行整理和转录之中。
  不得不说的是, 她现如今由于长期活在意大利语的语境里,英语在飞快退化的同时,法语倒是变流利了不少。
  有一些美国的新词如今再回想起来,会有种荒诞又真实的感觉。
  她翻动着书页,一边看笔记一边梳理着大纲,试图找出各种线索来。
  一个有些陌生的词汇跳了出来。
  litmus.
  ‘litmustest’的意思是试金石、考验,但这个词被单独画了一个圈,显然有其他的意思。
  这本笔记是四年前在平安夜里写的,她现在都有些不记得当初发生了什么。
  但是litmus还代表着一种植物——石蕊。
  海蒂坐了一下午,终于想起几乎是七十年前发生的事情。
  她在化学课上,听过这么一种奇妙的实验。
  一种紫色的粉末,在泡在水里搅匀以后就是漂亮的淡紫色。
  但如果加入酸性溶液,试管里的液体就会变成红色。
  加入碱性溶液,它又会变成蓝色。
  这才是最有趣的地方——这种液体拥有三种性质,而且似乎与那种植物有关。
  海蒂不太清楚这个植物的模样,只能一个人去图书馆里翻找古籍。
  万幸的是,这个时代除了各种臭袜子般冗杂无聊的神学著作,还有很多对自然和动物的著作,而且在图书馆里被保护的非常完好。
  她强迫着自己去阅读那些并不算亲切的希腊文和意大利文,一边对照着纸条上根据词典翻译出来的关键字,一边查找对应的图例或者字句。
  大概在一周之后,她才终于看到了对应的描述。
  “壳状,鳞片状……红色果实……腐木……”
  在这本灰多到让人能连着打好几个喷嚏的旧书上,她查到了一条说明。
  有一种地衣一般的植物,一年四季都生长在岩石和腐木上,而且结着一串串鲜艳的红果实,叶面则是深绿色或者发黑。
  这种植物如果碾碎以后,会析出淡紫色的液体,并且还似乎有止血的功能。
  旁边还加了一行备注——‘碰触可能会中毒’。
  海蒂在油灯下对比着这本书把这种植物临摹了下来,然后带着另一本新买的骑士小说一起回了家中。
  德乔见她回来,伸手扬了扬先前收到的邀请函。
  海蒂匆匆把东西放好,一封封的读了过去。
  斯福尔扎宫廷先前已经去做过客了,领主还找她咨询了痛风的问题,但似乎并不打算戒酒。
  而其他几位名门望族,出于结交又或者礼貌,也都已经一一过去做过客了。
  她指尖一顿,忽然翻到了一封字迹清秀且有力的书信。
  这是来自费拉拉公国的。
  有位年轻的公爵女儿邀请她和达芬奇一起过去做客,语气友好而热忱。
  费拉拉与米兰的东部接壤,一来一回可能需要一个月左右。
  海蒂思索了一刻,决定等达芬奇回来以后问问他的意思。
  她听说这位小姑娘是个很有主见和想法的人,如果能够结交认识一下,应该也会很有意思。
  “达芬奇先生已经回来了,还带了些鱼,正在后院帮忙料理来着。”德乔大概是看出了她的想法,适时的解释道:“您可以直接过去问他。”
  海蒂应了一声,快步穿过长廊走了过去。
  还没等她看见那人,就先听见了动物的奇怪叫声。
  那似乎是大雁的叫声,嘶哑又有些刺耳,听着颇有些奇怪。
  海蒂愣了一下,绕过墙角去看达芬奇在做什么。
  青年正抱住一只扑棱着翅膀的野鸭,后者已经被绑住了脚。
  除此之外,笼子里还有两只毛绒绒圆乎乎的小家伙,看起来有些像水獭。
  不过考虑到这里的水文环境……她感觉也可能是海狸。
  “你打算吃掉它们?”
  “嗯?”列昂纳多显然有些狼狈,他一只手控制着野鸭的脖颈,另一只手的袖子上都沾了好一些鸟毛:“今晚吃些鱼怎么样?”
  海蒂以为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鱼在哪里?”
  “这不是的吗?”达芬奇有些茫然地提起它的长脖子,野鸭发出喇叭一般的叫声努力蹬着断腿:“还有旁边笼子里装的也是鱼啊。”
  海蒂沉默了几秒钟,决定教他怎么烹饪这种食物:“我们先去给它烫毛,毛褪掉才方便料理。”
  这个时代对素食以及很多词汇的定义都非常奇怪。
  一般在重要的节日,比如圣诞前夜,人们按照教会的规定都只能吃素食。
  但鱼不算素食——所以人们吃着梭子鱼鳕鱼,仍然是虔诚又忠实的教徒。
  可按照达芬奇说的这个说法,所有的水鸟和跟海洋有关的动物那全都可以算成鱼了……素食的范围还真是很广啊。
  他们一块有些慌乱的将野鸭褪毛切块,然后一起讨论烹制的方法。
  按照达芬奇惯常的口味,应该是直接把它抹上一层又一层的香料,然后再炖一大锅香喷喷的肉汤。
  海蒂比对了一下这只肥硕的野鸭,餐刀砰的落下把它分成两份:“明天再吃一份好了。”
  “需要风干吗?”达芬奇下意识道:“最近实在太潮热了,可能放到明天晚上就已经坏了。”
  海蒂忽然想到了一些什么,拍了拍脑袋道:“我有个好东西忘记给你看了。”
  她转身跑到旁边的水井边,把一个桶给捞了起来。
  桶里装了冰凉的井水,以及一个封闭式的玻璃盒子,里面竟是有些不规则的冰块。
  “这样就可以了。”海蒂拍了拍手,把那半只大鸭放了进去,感觉颇为满意:“怎么样?”
  “这是什么?”达芬奇下意识道:“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东西?”
  他下意识地去触摸那半透明的方块,又仿佛被烫到一般快速地缩回了手。
  达芬奇下意识地摸了摸手确认被烧伤了没有,扭头看向海蒂时如同一个茫然的小孩子。
  “这个是……冰啊。”海蒂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你没有见过吗?”
  对方伸手小心翼翼地又摸了一下,这次稍微停留了一会儿,再次飞快地缩了回来。
  “没有。”达芬奇诚实道:“它是从哪里来的?”
  海蒂忽然反应过来了什么。
  他是佛罗伦萨人,佛罗伦萨从不下雪。
  说来也是奇怪,她年迈时虽然久住于美国东海岸边的佛罗里达州,在1989年时也碰见过飘飘扬扬的一场大雪,人走出去如同陷入柔软的海绵里一般。
  而在佛罗伦萨的这四年里,冬天都只有阴冷的绵绵细雨,下的让人只想懒睡。
  “那你……见过雪吗?”
  “我看过雪山的插图,”达芬奇不确定道:“你在罗马瞧见过?”
  不……奥地利的雪很美。
  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把你带去看看。
  海蒂叹了口气,开始跟他解释冰块的存在,顺便给他做了一碗苹果柑橘冰沙,里面还浇了一些糖浆。
  青年一开始有些拘谨的用勺子搅了几下才尝了一小口,然后眼睛就突然亮了起来。
  黄昏是最燥热的时候,可这两勺冰凉清甜的奇异食物下肚,整个人都舒服的想要眯着眼睛。
  那种感觉清爽的如同突然跳进池子里洗了个痛快澡,快乐的让人想要更多。
  等达芬奇回过神来的时候,一整碗都已经给刮干净了,连冰渣都没有流下。
  海蒂忍不住笑了起来:“尝到甜头了?”
  达芬奇试图握住一块没有处理过的冰块,低头舔了一下。
  他感觉舌头差点粘在这上面,整个手掌都被覆盖了一层凉意。
  海蒂撑着下巴看着这个南方人笨拙又快乐的玩着冰块,突然很怀念空调的存在。
  空调、电视、出租车、飞机……
  她揉了揉额角,把淡淡的遗憾感抛在了脑后。
  总归是有失有得的。
  -2-
  达芬奇感觉自己在发生着奇怪的变化。
  他是个发育正常的男人,有时候早上也必然要处理一些小问题。
  但不管是在贵妇们面前演奏里拉琴的时候,还是和领主产生争执的时候,他都能保持理智和得体,如同自己敬仰的前辈那样时刻温和有礼。
  可现在有些时候,他在海蒂身边时,似乎容易变得紧张和笨拙。
  比如她只是要伸手拿自己手边的盐壶,或者给自己递一杯橘子汁。
  当她靠近自己的时候,他会有种隐秘的忐忑和期待,如同等待着吃到糖块的小男孩。
  但离开她,再次去大教堂里参与设计的时候,他又重新变成了那个成熟而清醒的男人。
  ……她不会真的是个女巫吧?
  达芬奇画了一半起重设备的受力图,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就算是女巫,他也不会出卖她的。
  旁边的教士们凑在一起聊着天,还比对着彼此戒指上宝石的大小。
  “达芬奇——休息一下吗?”红衣主教笑着挥手道:“听说洛伦佐先生这个月就要来米兰了?”
  达芬奇怔了一下,询问道:“什么时候?”
  “他没有和你说过吗?听说是为城堡里的那位领主夫人庆祝生日。”主教摆摆手道:“肯定又要送不少礼物,可惜跟我们没什么关系。”
  他皱了下眉头,忽然想到了一些什么。
  海蒂那晚惊慌失措的来找他之前,是和克希马一起把洛伦佐送回去的。
  他不确定洛伦佐说了什么过分的话,或者有什么粗鲁的行为。
  可她似乎并不想再见到他。
  距离上次离别已经有半年多了,他注意到海蒂并没有主动给领主写过信,但还是会简短的答复从佛罗伦萨来的信函。
  如果洛伦佐这次过来指明了要召见她,也许会强行把她带回去。
  在这个念头出现的时候,他竟然心里有明显的愠怒。
  这种感情难以解释和分析,也不太像和朋友什么的有关。
  青年不愿意往更深的地方去想,却还是下意识的摇了摇头。
  她现在显然比在佛罗伦萨来的更快乐。
  等从教堂里返回住所之后,达芬奇踌躇了许久,还是决定带着她暂时避开他。
  他不希望她再露出那样的表情,也希望她每晚都睡的安稳而放松。
  “——提前半个月出发?”海蒂叉起了炭烤海狸肉,表情有些好奇:“怎么这么早就走?”
  达芬奇低头切着橄榄,并不高明的撒着谎:“路上可能要耽搁一些时间,早些走比较好。”
  海蒂想了想,扭头看向了专心啃大腿的阿塔兰蒂:“你能帮我照看一阵子吗?可能要麻烦你不少。”
  半张脸都是油的少年点了点头,然后继续专心啃肉。
  他们在第三天收拾了大概的行李,带着几个仆从一起向费拉拉公国出发。
  九月初一到,天气凉爽了许多。
  橄榄树结出饱满的果实,栎树和槭树都挺拔而翠绿。
  他们一起坐着马车踏上了全新的旅途,两个人在思考着截然不同的事情。
  海蒂一直趴在车窗旁把头探出去,在专心观察着路边交错出现的各种植物。
  她需要见到类似图鉴里的那种地衣——红色的一串串小果子挂在顶端,深绿色或者发黑的叶面,而且估计并不算显眼。
  达芬奇靠在另一边,有些忐忑和不安。
  他不知道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好像这种擅作主张并不算友好和忠实。
  而且他莫名的有很多问题想要问她,比如那种色彩的晕染是怎样的技巧,以及她到底是怎样来处理光线的。
  可是开口去询问,又怕她觉得自己聒噪而吵闹。
  这个问题会不会很幼稚?
  她以前回答过类似的提问吗?
  达芬奇忐忑的在脑海里把那个问题修改了好几遍措辞,半晌还是闷闷的靠着车厢没有说话。
  还是不问了吧。
  这种略微有些窘迫的感情亦是从前没有出现过的。
  以前哪怕只是问有关硫酸铜蓝的制备,他都能不厌其烦的和她一点一点的抠细节,也从来不感觉会打扰到她。
  那种坦坦荡荡无拘无束的心情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如今的任何事情似乎都能间断着让他胡思乱想。
  他想每一天都看到她,想和她一起为各种小事笑半天。
  可真的坐在她的身边,又好像连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如果波提切利在就好了。
  他绝对知道该怎么办。
  海蒂已经目不转睛的看了接近两个小时的窗外,达芬奇甚至开始怀疑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在跟自己表示无声的抗议。
  我现在真有些像个蠢蛋。
  达芬奇叹了一口气,还是咳了一声,有些不安的唤道:“海蒂?”
  “嗯?”海蒂终于坐了回来,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脖颈道:“一起来些三明治吗?”
  达芬奇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又很快把话题别了过来:“我有件事需要向你忏悔。”
  “什么?”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有关美第奇来访的事情和她解释了一下。
  等他低着头把自己的想法解释完,便有些不敢抬头看她的眼睛。
  对方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规避麻烦不是件好事吗?”
  再说了,人家是为了领主夫人的生日而来,跟她恐怕并没有什么关系。
  如果德乔那边早就得到消息的话,也不可能就这么放任她扬长而去。
  海蒂拍了拍他的肩,从午餐篮里取出了中午做的三明治,和他一起分享着下午茶。
  她翻出了自己复写的那份植物速写,拜托他帮自己一起找找这个东西。
  他们之间的气氛似乎又变得轻松了起来,晚上还一起唱着歌去山泉边取水。
  等到了晚上,列昂纳多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一个新的问题。
  今天晚上,这车厢里没有德乔和阿塔兰蒂,沿途也似乎并没有什么酒馆客栈。
  他们今晚要一起在马车上睡一夜。
  海蒂傍晚在山泉旁玩的很尽兴,连裙摆都打湿了一些,这时候靠着随身带着的小软枕睡的很安详。
  他原本也可以心无旁骛的在另一侧沉沉睡去,却有些难以放松。
  夜晚来临,万物俱寂。
  他可以听见隐约的蛙鸣,以及她悠长而轻微的呼吸声。
  如同天使挥舞着羽翼一般。
  他三十一岁,她二十三岁。
  可在和她相处的时候,他总感觉自己是被包容和照顾的那一个。
  月光如同银纱一般拢上了她的侧脸,鼻梁和细眉的形状都被勾勒的古典而又温柔。
  列昂纳多静默的看了几秒,忽然马车绊到了一颗圆石,车厢往另一侧晃了一下。
  她在沉睡中跟着摇晃了一下,便靠在了他的肩上。
  几乎是在这一瞬间,青年坐的笔直而僵硬,整个人都有些慌张。
  他没有和女性有过这样的接触,而且也颇不习惯这种被依靠的姿势。
  对方显然睡的很香甜,只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额头的位置,继续做着好梦。
  列昂纳多规规矩矩的坐在那里,忽然开始怀疑很多事情。
  他甚至感觉自己一整晚都要这么僵着保持绅士了,连眼睛都只能仓皇的往窗外看——
  明明在浴室里已经看过了许多女人的裸体,画起来也不会觉得有什么羞耻。
  可他甚至不敢这样亲昵的低头看她。
  风信子的淡淡香味伴随着她垂落的长发散了出来,肩头的温热也让他有些呼吸急促。
  列昂纳多此刻感觉窘迫而又紧张,两只手也如同接受检阅般放在膝盖上,坐的笔直如三角尺。
  对方大概梦到了什么愉快的回忆,还在睡梦中蹭了蹭他的肩头。
  他在感受到那个细微的动作时感觉自己的头发都快竖起来了,内心开始祈祷她赶紧醒过来,以及最好在醒后不要误会他是个怎样心思恶劣的坏人。
  然而海蒂就这么安安稳稳的睡了一夜,直到六点的晨光照进车窗时,她才打了个哈欠缓缓醒了过来。
  她恢复意识的时候,闻到领子附近有淡淡的无花果树香气,显然不是她惯用的那一款。
  海蒂揉了揉眼睛坐正了一些,又打了一个哈欠道:“早上好leo——你昨晚睡得还好吗?”
  对方显然还有些不清醒,但坐姿依旧规矩而笔直。
  “不好意思,我昨晚好像是靠着你睡着的。”她失笑道:“你可以放松些了,还请不要生气。”
  海蒂明白他对接触异性的不自然,这时候安慰的也非常体贴。
  达芬奇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不会,只是有些不习惯。”
  昨晚夜风有些冷,他小心地给他们两披上了一条软毯,后来望着月亮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依靠着对方的感觉……很温暖。
  他好像也做了一场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