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现在的海蒂, 每个月可以赚六十个索尔迪, 在女仆中算很不错了。
  但是对于达芬奇而言, 她不仅是自己的厨娘、女仆, 还是绘画时的助手, 一个人任劳任怨的做了三四个人的活儿。
  之前囊中羞涩, 他自己又拖延着不怎么接单, 可能连按月给工钱都很难。
  可自从那张被涂了大半的表格警醒了他之后,每次达芬奇想要堕怠些,再浪费一会儿时间, 那张极为形象的表格就高悬在他的脑海里,让他打起精神来做当下最重要的事。
  在能够意识到生命有限的时候,许多事情的轻重缓急都清晰了许多。
  能顺利交稿, 就意味着会有越来越高的收入, 给她的待遇也可以好很多。
  但是在海蒂的眼里,或者说, 在有八十五岁人生经验的海蒂老太太眼里, 太好说话并不是一件好事。
  他对自己的宽和善良, 与对其他人的并无区别。
  她得知自己要涨薪水了, 每个月可以拿六十五个索尔迪, 心里确实小小的松了口气。
  又会接着有些隐约的担忧。
  达芬奇先生, 平时确实温和而善良,很少有脾气。
  这样的人万一碰着个恶人,恐怕会被拿捏勒索, 难以逃脱。
  事实证明, 牛血和牛尿对于绘画并没有什么用处。
  他们不得不把这些东西打扫了再扔掉,然后一块用了顿午餐。
  皮耶罗先生又来找他,像是要讨论什么要紧事。
  海蒂出于避嫌,出了院子去街上转了一圈,忽然想到了之前的那个培养皿。
  如果能找到一些,类似做慕斯蛋糕的吉利丁粉,也许牛肉汤就能更快凝固了。
  不仅如此,她还需要葡萄球菌。
  少女裹紧了披肩,在街上继续漫无目的的闲逛。
  她不肯如其他女人般穿过于低胸的衣服,也不肯与街边的男人随意调情,性子内敛又沉静。
  用于规避污泥的高台鞋踩的还算轻快,裙摆也在微风中飘扬开来,犹如一朵盛开的蓝铃花。
  在这个时代,未婚的年轻男女普遍穿淡蓝色的衣物,婚后若生活富足,则换成沉静的浅绿、深绿色。
  这些衣物的染料都来自于不远处的法国种的大片作物,价格还算便宜。
  染料与颜料所需的性能不大一样,出处也各有不同。
  比如农民们种植大片大片唤作‘大青’的油菜,再将它们集中榨取汁液,提取出蓝色的染料,经手多道最终转成布料销售至附近各国,价格一直颇为低廉。
  黑色的织物也还算流行,是用黑羊毛织成的。
  唯独不可以碰的,就是暗黄色。
  这个颜色,在当地代表着憔悴、衰老的脸色,亦衍生出各种糟糕的联想——常常穿着黄裙的,只有妓女。
  教堂的许多画里,背叛耶稣的犹大总是穿着一身深黄长袍,被一众教徒唾弃,而法语里的黄褐色‘fauve’,也代表着背叛和叛徒。
  海蒂在杂货铺和药剂店里找了许久,终于翻到了一种由海藻磨成的粉。
  它可以用来做果冻,跟吉利丁粉颇为相似。
  “老板,这个多少钱?”她笑盈盈地转头过去,远处似乎有道影子一闪而过。
  把这个掺入牛肉汤里,也许就可以更快定型,方便培养菌种了。
  除了海藻粉之外,还要收集葡萄球菌。
  她假扮成家中老父亲患了怪病的可怜小姑娘,拜托医院里的老修女帮忙用玻璃瓶取一些伤口的脓液,顺手又给了她两个索尔迪。
  老修女默不作声地把银币藏在暗袋里,脚步匆匆地离开了一会儿,便带来了她想要的东西。
  远处有个侍从远远地看了,待确认那哼着小曲的姑娘离开之后,才再次去了医院里。
  “她给了你什么?”
  老修女正准备离开,没想到被一个刺客打扮的白袍男人拦住。
  她一眼就看见了他腰带上的尖刀,战战兢兢地把银币掏了出来,甚至两腿都开始打哆嗦。
  可这男人根本不关心什么银币,只问那姑娘找她要了些什么。
  “脓液——她有个老父亲生了鹅口疮!”
  侍从眉头一皱,扬手松开了她,转身骑着马回了杜卡莱王宫。
  “领主亲自去看过你的画了。”皮耶罗先生搓着手道:“他说你的构局非常精妙——还夸你把人物塑造的活灵活现,我是说,他喜欢极了!”
  “嗯。”达芬奇研究着牛胆汁,漫不经心道:“还有事吗?”
  “听着,他要我们今天,现在,现在就去觐见他——”皮耶罗正色道:“不要看那瓶子了,赶紧跟我走吧。”
  “他要见我?”达芬奇微微皱了眉头:“怎么,他想邀请我住进圣宫里不成?”
  皮耶罗不以为意:“你难道不想去?波提切利都可以,你为什么不行?”
  “您忘了四月份发生了什么吗?”
  这句话一问出口,气氛好像就突然沉了下来。
  父子两同时沉默了一会儿,默契地跳过了这一段。
  “政府又给你们开了一家妓院,有空你该去看看。”皮耶罗叹了口气道:“走吧,领主还在等着我们。”
  达芬奇揉了揉眉头,把画具收了起来。
  “我不是同性恋,不用去妓院。”
  回应他的,只有颇为敷衍的长长鼻音。
  他们坐着马车来到了从前被称之为圣宫的杜卡莱王宫,在仆从的引导下穿行过四处挂着油画的大厅和长廊,一路往最深处行去。
  佛罗伦萨被美第奇家族守护了百年,如今的掌权者在二十岁时便已经继任祖父之位,手腕颇为雷厉风行。
  他精于平衡周边各国的关系,和教皇之间都往来和睦,还资助了多位画家和雕塑家,是位慷慨而大方的收藏者。
  达芬奇进宫的时候,虽然心里有少许的抗拒,却也忍不住抬头望一望这满目的收藏品。
  他一眼就看见了波提切利那副颇为知名的《天使报喜》,眉头一挑就快步走开。
  皮耶罗先生被拦在了门外,只剩他一人进了领主的办公室。
  房间里光线并不算很明亮,昏暗中只有柏木长桌上亮着一盏灯,两侧都有随侍的仆人。
  “达芬奇先生。”领主合上了手中的文书,不紧不慢道:“终于见到本人了。”
  青年微微抬眸,语气不卑不亢:“向您问好,领主大人。”
  然而对话只是中规中矩地交谈了些有关艺术的话题,以及一些无关紧要的散碎话题。
  达芬奇颇想要打个哈欠,却还是忍耐住了。
  “对了,”洛伦佐不经意道:“我前些日子,在黑市里收购了这么一枚戒指,你看一眼。”
  侍从很快端着天鹅绒垫子过来,上面放着一枚钻石戒指。
  戒托由白金打造,偌大的钻石旁边还点缀着花瓣状的红宝石,看起来小巧而又精致。
  远远望去,含苞待放如一朵来自希腊的仙客来。
  达芬奇虽然不清楚他为什么给自己看这个,却仍仔细打量了一刻。
  “这枚戒指上的钻石,竟然有五十八个切面。”他喃喃道:“这是怎么做到的?”
  洛伦佐神色微变,加深了语气道:“你不知道?”
  “而且是贵族才可以用的红色。”达芬奇讶异道:“法国皇室那边流行过来的新宠儿吗?”
  洛伦佐用复杂的眼神凝视他了一刻,淡淡道:“确实设计的不错。”
  他指尖一动,旁边的侍从便行了个礼,带着戒指又退了下来。
  “你确实很有天赋,会成为非常优秀的画家。”他站了起来:“来我的宫里住吧,我可以做你的长期资助人。”
  这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
  佛罗伦萨如今最炽手可热的大画家——小桶先生,便是年幼时就在美第奇家族里长大,如今被资助着开办了独立的工坊。
  美第奇家族拥有十余个花园和别墅,资产遍布整个托斯卡纳地区,便是附近的别墅里也养着好些雕塑家和美术家。
  他们总是举办盛大的舞会和骑士比武,画家们便找合适的角度记录这些盛事,让世人都能一睹风采。
  达芬奇显然对这件事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只礼貌性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从容拒绝:“多谢您的好意,我更喜欢市井生活。”
  “你的父亲已经答应了做我们的公证员,”洛伦佐不紧不慢道:“如果你来我这里,不仅可以一睹米开罗佐的手稿、安吉利科的真迹,还可以不受限制的画画。”
  ——安吉利科!
  达芬奇在听见父亲被提及时,表情就略有些动容,后面的每一项好处都如同纯金的砝码,让他有些难以抗拒。
  他忽然想到了自己家中的那个小女仆,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说到这里,你有仆人吗?”洛伦佐接了仆人倒来的葡萄酒,呷了一口道:“几个?不多的话,也可以一块带来。”
  “只有一个女仆。”达芬奇定了定神,半晌还是开口道:“抱歉,先生,我可能还要再考虑一下。”
  洛伦佐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一句话,挑眉道:“你想近距离的看看乔托的作品吗。”
  ——乔托!
  两百年前的乔托!
  青年怔住了,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哪怕心里还记着四月的那件事情,记得那高悬的人头,却仍然无法抵挡这个名字的诱惑。
  看他的画,就是在近距离的了解透视技巧,就是在看勾勒人物的种种奥妙。
  是他给予了圣母子灵魂,为天使画上婴儿般的神情。
  “……好,我答应你。”
  哪怕可能要和小桶那个家伙住在一起,也勉为其难的答应吧。
  “美第奇家族欢迎你。”洛伦佐垂眸笑了起来:“明天把你的那个女仆带来。”
  “若她表现的还不错,杜卡莱王宫同样会给予她足够的优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