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叔叔的“关爱”
  和往常一样,小白六点半自然醒。他睁开眼睛,回身一看,另一半地铺已经空空荡荡。
  他花了五分钟时间洗漱穿衣,准备照常出门晨跑,正是夏天,平时可以更快一点,只是现在哪里都在愈合,动作有些受限。
  在楼梯上,和衣衫半湿的父亲撞个正着。
  父亲自下往上,站在下面几级楼梯,比他矮上小半米,小白要俯身看他,可那熟悉的目光落下来,小白仿佛又回到小时候,胆战心惊地仰望着一个伟大又恐怖的石像巨人。
  白父微微见喘,已经结束锻炼,盯着小白问:“几点了?”
  小白答:“六点三十五。”
  白父问:“原来你还知道时间,你平时是不是都现在才起床?”
  小白没吭声,白父摇摇头,失望地掉开眼睛,从狭窄的楼梯间和儿子擦肩而过,他像是嫌弃至极,连挨也不愿意挨他一下。
  白叔叔有点吓人,吃饭的时候大家就全都知道了。
  动手打人在前,长晚之分在后,女房东吃饭的时候自然第一个朝楼上喊叔叔,昨天白叔叔喝她的汤,说有点咸,今天她特意出门买了一个厨房称重器,按照菜谱精准到克,忙活一早上,做了一大桌子菜,肯定合他的胃口!
  结果白叔叔吃起来还是面无表情,没说好吃,也没说不好吃,小白坐在他旁边,一反常态,也是一言不发。
  低气压笼罩着饭桌,连热情洋溢吃肘子的作家都犹犹豫豫地停下了欢畅的嘴脸。
  作家看看富二代,富二代看看女房东,女房东看看小白,小白低头吃饭。
  富二代试图打破气氛,道:“这虾烧得不错,白叔叔,我给你剥几只?”
  白父挺喜欢这个能打又爱锻炼的小孩的,便道:“不用了,你给自己剥几只吧。”
  富二代也不愣着,说了声得嘞,就把已经剥好的虾放到女房东碗里,懒得看人脸色了,道:“吃啊,一个个傻看什么呀。”
  作家生怕白叔叔还对他们怀恨在心,厚着脸皮开口道:“小夏,你这都是山东菜!都是新学的吧!”
  女房东也顺势笑着说:“对呀,小白不是说家里是山东人嘛,我就做个几个鲁菜……”
  话还没说完,她就闭嘴了,因为白叔叔的脸色好像更不好看了。
  白叔叔放下碗,似有如无地冷哼一声道:“我都不知道,原来你还是山东人。”
  小白的母亲是山东人。
  父母离婚之后,小白跟着父亲,母亲孤身一人回到山东,这么多年,他从未踏入过山东一步,连小白去看妈妈,都要瞒着父亲偷偷去。
  也许是看见了厨房的花椒,小白一下子就想起来那位潘姑娘——没有等来他,一个人把把两杯茶喝得干干净净那个姑娘。从小到大,他从未跟父亲在母亲的问题上多言,此刻,也放下碗筷,不解地反唇相讥道:“我为什么不是山东人?”
  富二代懒洋洋地插嘴:“要吵架上楼吵,我们这桌还得吃饭呢。”
  女房东埋怨地瞪了他一眼,富二代又往她碗里剥了只虾,这只是他们父子交流的常态,远算不得吵架,小白深吸一口气,确实不愿意打扰他们吃饭,便起身道:“我吃完了。”
  还没到二十四小时,小白和白父都觉得如同一个世纪一样漫长,晚上,小白下来和他们一起包饺子,白父假借散步出去给梁队打电话。
  小白闷闷不乐,饺子馅搅得稀碎,被富二代挥手驱赶:“滚滚滚,不愿意包别包,一会儿你手上伤裂了,小夏又说是我们的错。”
  女房东笑嘻嘻地朝富二代做鬼脸,小白喉咙动了动,垂着眼睛,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饺子馅,道:“我想跟你们待一会。”
  女房东小声问:“你是不是和你爸爸关系不好啊?”
  小白觉得很别扭,他不知道什么算和爸爸关系好,小邓跟他爸拿椅子互殴,和小邓比起来,他跟他爸应该还算好。
  他说:“可能不是太好。”
  富二代擀着面皮,道:“那就是不好。”
  小白说:“你不也是跟爸爸吵架搬出来的吗?”
  “那可不,”富二代从善如流,毫无愧色:“干我们这行,不跟自己爸爸吵架,都不能算一个合格的富二代。你以为人人跟大作家似的,三十岁了,一个星期给家里打五回视频?”
  作家又被说的脸红,不知道为啥,啥事儿从富二代嘴里说出来就跟侮辱似的。
  作家梗着脖子嘴硬道:“那是我爸身体不好,我不得多关心关心吗?”
  富二代道:“你跟我说这干嘛?跟家里打电话又不是什么坏事儿!”
  作家小声道:“打你嘴儿里出来就像个坏事儿。”
  富二代烦他:“别学我说话,学得跟个鸟儿叫似的。”
  作家嚷嚷道:“那能有什么区别呀!小语你评评理,我说个北京话有那么不好听吗?”
  高中生忍着笑意,把包好的饺子放过去,道:“你再说两个听听。”
  清清嗓子,作家选了一句自己曾经私下练习,说的最好的一句:“你今儿天儿吃儿了几个饺儿子儿?”
  富二代听完勃然大怒:“给老子滚!”
  梁队和白父年纪相当,之前也有过交集,算半个同事,小白分到梁队手下之后,梁队倒是挺乐意给白家这对父子牵桥搭线的。
  和白兄不一样,自己的父亲事业如鱼得水,儿子女儿都跟他十分亲近,在同龄警察里十分惹人羡慕,纷纷叫他去参加《爸爸去哪儿》。
  白父的求救电话打来,梁队一点也不惊讶。
  梁队还是很关心小白的:“孩子的伤势好点没有?”
  白父说:“多大点事,我看还没他小时候爬树摔得重,不劳队里挂心。”
  梁队:……
  梁队问:“我叫你传达队里的口头表扬,你传达没有?”
  白父这倒赶紧点头:“传达了,我来的头一天晚上就传达了。”
  梁队问:“你怎么传达的?你有没有说我说的?任务完成的很好,信息调查到位,对自己的要求足够严格,长此以往必立大功?”
  白父听得浑身不自在:“说那么多干什么,知道你表扬他就行了,那孩子,我了解,多说两句就飘了。”
  梁队状似困惑:“你了解,噢,诶,小白的生日是几月几号来着?”
  白父胸有成竹:“不是十七号就是十九号,要不就是二十一号。”
  梁队劈头盖脸地道:“我叫你假借表扬的机会去给孩子过生日,孩子刚从学校毕业,过年都跟他师兄在外面做任务没回家,一年半受了多少伤!你不给我好好表扬就算了,连生日也记不住,那我叫你去江尧干什么?”
  白父被同事隔着电话一训,老脸一红,还是不服:“我表扬了!我回去看看他的身份证就知道他几号生日了!应该就是十九号!”
  “应该应该应该!”梁队痛心疾首:“老白,你就这么一个孩子,当年,孩子才多大,就知道不连累他妈妈,离婚的时候要跟你。七岁就说自己想当警察,十八岁考到警校,我实话说,我自己有两个孩子,军区大院那么多孩子,我就没见过比欢欢更懂事、更省心的孩子,你看看你,爸爸不像个爸爸,妈妈不像个妈妈,人家孩子怪过你吗?二十多了哪天没喊你一声爸?哪一年礼物没给你寄到单位来?!到头来,你连人家的生日都是——应该!”
  欢欢是小白妈妈给小白取的小名,白父觉得像个小狗的名字,不阳刚,不威武,离婚以后,不乐意别人这么喊他儿子。
  ——她原先还想和老梁家一样再生个妹妹,叫喜喜,欢欢喜喜,这个女人的愿望总是这么肤浅而柔弱。
  何况那时候还没开放二胎,白父觉得超生违法,不好。
  白父半天没吭声,梁队骂完,还以为信号不好,喂喂喂了半天。
  他说:“嗯,听得见。”
  梁队听见那边只有缓重的呼吸声,顿时又有点愧疚,觉得自己话说重了,咳了一声,踌躇道:“你也别不说话,别想太多了,其实……”
  白父说:“我看见前面有个摩托超速的,你先等一下。”
  梁队气得挂了电话。
  抓了摩托超速,回来又碰到一个单道逆行,真是忙里忙外,白父感到人生非常充实,一鼓作气,又在马戏区里绕了几圈,果不其然还有不少违章建筑。
  等回到家里,已经是十一点多,客厅里只剩那个走路蹦蹦跳跳,对谁都笑眯眯的女房东,小白估计已经上楼睡觉了。
  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见到白父,丝毫没有白天的芥蒂,朝他招了招手:“白叔叔,你回来啦。”,欢欢喜喜的。
  ——为什么要拿这个词形容她?!
  白父生自己的气,不高兴地嗯了一声,沉着脸换鞋,没说话。
  女房东问:“叔叔,你看电视吗?”
  白父摇摇头,说了句早点休息,换了鞋,准备上楼,女房东调大了音量。
  枪响中,他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没有一个男人能抵抗《亮剑》的诱惑,女房东深谙此道。
  果然,脚都踏上一级楼梯的白父踌躇了半天,忍不住转脸问了一句:“第几集了?”
  女房东喜笑颜开:“十六集,楚云飞还没撞见谢宝庆呢!”
  看完两集亮剑,白父已然和女房东成了铁血挚友。
  白父问:“你脖子上的疤是怎么回事?”
  女房东一惊,赶紧摸摸脖子,这早都好干净了,浅浅的一小道,还没她玩手机玩出来的颈纹重,大晚上的,哪儿还看得出来有疤呀?
  她佩服道:“叔叔,您这眼睛真神了。”
  没有一个警察不爱听这话,白父心里有些许得意,嘴上没吭声,笑也没笑一下,依旧面容严肃,直挺挺地看着女房东,逼供似的,瞧得她往后一缩。
  她说:“遇到抢劫的,扯我项链划拉了两下。”
  白父点点头,同意道:“这边治安不行。”
  女房东心里想,治安行,就用不着你儿子过来了!
  方才被梁队教育过的白父也并非全无长进,他痛定思痛,决定关爱小辈,嗯,就从这个给他儿子吹伤口的惺惺作态的女房东开始。
  他下令道:“明天早点起来,我教你几招擒拿。”
  好不容易等到高中生暑假不用早起给孩子做早餐的女房东如遭晴天霹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