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伎 第58节
  之后发生了什么,红妃其实是记不清的。只记得耶律阿齐带着她在水中沉沉浮浮,似乎是有人想要杀耶律阿齐。中间有一段时间她的意识是没有那么清明的,一来是她从没经历过这样的性命攸关,二来忽然下水让她有点儿被呛到了,中间或许还有腿抽筋,那个时候她完全是被耶律阿齐保护着的。
  等到再回过神来,他们已经到了人烟稍微多一些的区域,过来刺杀耶律阿齐的人自然就退了。又过了一会儿,耶律阿齐的人来了,将她和耶律阿齐接到一艘大画舫上。
  阉奴为红妃仔仔细细擦拭头发,又拿了更换的干爽衣物。红妃坐在梳妆台旁,低头不说话——她此前并不知道耶律阿齐有麻烦,但今次遇到这样的事,再加上刚刚上画舫时耶律阿齐身边护卫的只言片语,她已经有些明白了。
  她本来就是一个很聪明的女孩子,此时又因为对耶律阿齐的在意另有了一种敏锐。
  契丹内部没有外人想的那样平静,他此次回契丹继承契丹之主的位置,说不定是一段生死之路。
  红妃抿了抿嘴唇,看着镜中的自己,怔怔出神。
  这个时候舱房外有人敲门了,是耶律阿齐。得到红妃允许之后,耶律阿齐走了进来。红妃抬头看他,他的脖子上包扎了一圈。是之前在水下的时候,有人要杀他,他本来能躲开的,但为了保护红妃,他躲得没那么及时,所有有一点儿伤到了。
  说是小伤,但伤在那样要害的部位,还是有些心惊。
  见红妃往自己脖子上看,耶律阿齐笑了笑:“不用担心,小伤而已。”
  红妃摇头,然后伸出手来,比划了三根手指头:“三回了,我记着,我欠了世子三回了。”
  “不能这般算,今次本就是因为我——”耶律阿齐想说什么,却被红妃的眼神制止了。
  红妃就这样看着他,一些事心里已经有了决定,忽然道:“有很多人不想要世子回契丹,世子是在为如何安全返回契丹担心吗?”
  第77章 夜奔(5)
  八月初三,相国寺庙市,商贾汇聚,客似云来。
  大相国寺在东京内城东南部,这里绝对是东京的地标性建筑。只不过让这座古刹拥有这样人气的并不是梵音,而是东京首屈一指的商业氛围...这里就是后世一线城市的商业中心,每月逢初一、初三、初八、十三、十五、十八、二十三、二十八这些日子,就会开放庙市。
  这个时候,国中、海外商品尽荟萃于此,胡商、高丽人、东瀛人...都来此做生意,京中百姓,也都喜欢来逛看一番。哪怕兜里没有银子呢,看看、看看也好。
  “大相国寺到底有多少人?”耶律阿齐似乎不太来大相国寺庙市,此时看到眼前场景也是脱口而出。
  旁边红妃拿着小团扇,遮了半张脸笑了起来:“总有数万罢!这两庑便能容纳上万人,到处是摩肩接踵的,人是少不了。”
  红妃这样说着,已经走到大殿前的区域了——大相国寺庙市之时,贩卖各类商品的商贩都是分区域练摊的,书籍、文房四宝之类就安排在大殿前。
  红妃在旧书摊前站了一会儿,本来只是随意翻翻的,没想到却翻出了一部《新唐书》。《新唐书》是本朝人编撰,中间隔了五代十国,再说唐朝事就有些不可靠了。但红妃还是挺喜欢《新唐书》的,因为文章好。
  就像《史记》,因为史料的缺乏,以及太史公本人的个人倾向,有些内容也不太符合实际。但这不影响《史记》在历史上的地位,更不影响后人去读它。
  一部《新唐书》并不稀奇,红妃自己本来就有一整套从《史记》开始、由官方修订的史书,其中自然也包括《新唐书》。让红妃觉得惊喜的是,这套《新唐书》上有许多笔记,用朱砂小字写在空隙之间,密密麻麻。
  只看了一点儿,就觉得记笔记的不是庸人!
  红妃翻来翻去,本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书籍原主人的记号...在古代这种教育资源有限的环境中,能显露出这种素养的,很大可能不是籍籍无名之辈。非要说的话,要么很有名气,要么名气一般,总归不太可能‘查无此人’。
  然而最终也没有找到什么记号。
  红妃很干脆地买下了这部《新唐书》,又请书摊主人请寺里管书摊的大和尚来。
  “请大和尚做什么?”耶律阿齐脑袋挤到红妃旁边,和他一起看《新唐书》里的笔记。他是不太喜欢苦读,但也不是不学无术。或者说,平常国子监教授的,四书五经他是有怠慢,但学史他是比较用心的。
  他觉得世界上很少有真正新鲜的事发生,大多数正在发生的事情都可以在过往的历史中找到差不多的。学史学的好的话,足够他聪明地应对一切事了——事实上,一个人不需要避免掉所有历史书上的教训,只需要能够避免一小部分,就足够过的成功了。
  可惜的是,绝大多数人总在重复犯错。
  “请大和尚帮忙买书啊!”红妃笑了笑,等来了一个身形魁梧的大和尚,便说明了自己的意思。
  “禅师,奴拜您拜,请您帮忙留心一事。”这样说着,红妃指了指自己手中的书籍:“奴爱这般书中有笔记的旧书,欲托大相国寺代为收购这等书籍。只有一样,这笔记不能是凌乱凑数的,须得言辞有物,非是流俗才好。”
  魁梧的大和尚打了个稽首,念了回佛号,才笑道:“女菩萨客气了,此事说来容易。寺中代人收购货品是常有的,自有定例...只是女菩萨也该知道,由寺中收购,常价是不能得的。”
  大相国寺在此时,说是一家寺庙,还不如说是一个大型家族企业,用的是家族企业的方式管理、营业。到了特定的日子开庙市也就算了,做做担保人、放放贷款、干干掮客的活儿,这都是有的。
  像红妃这样,需要某种特定的商品,市场上一时没有,又或者市场上有,但很零散,她懒得费那个功夫去淘,就可以请大相国寺来干这件事。
  这样省心省力,要付出更多的钱财就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了。所以红妃点了点头,认可这一点:“常价两倍便是。”
  至于大相国寺作为中间人的好处费,红妃没有开口,因为这些都含在两倍于常价的价格里了——这类生意能赚多少钱要看大相国寺的本事,他们如果有能力压低收购价,那常价两倍以下,有多少算多少,都是他们的。
  “可以。”大和尚同意了这笔交易,一边让小沙弥去拟契书,一边问道:“不知女菩萨要得多少书籍?”
  红妃想了想:“先要各色书籍五百部,若是不错,还可续约。”
  “我见读书人买书都是一部一部买的,怎么有你这样的!”耶律阿齐见红妃买书比买萝卜青菜还大方,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不是钱的问题,是如今这世道书籍本身就有超出其价格的意义,总觉得红妃这样有些让人不习惯。
  “奴有‘温居’之喜,这些书籍正好可以装满书斋。”红妃扇了扇团扇,应该是不止一次考虑过这个问题的:“奴从小到大阅读过的书籍都用书箱盛着,早就不喜欢了!一直想要一个能有书橱盛书的书斋!”
  “有了书斋,总算能放开手脚买书了!”
  红妃上辈子就是喜欢买书的人,这辈子一直压抑着这个爱好,看完一本书才会买新书,就是因为住的地方限制了她的发挥。
  红妃说这个的时候,有着一种奇异的孩子气。耶律阿齐看她说完这话,额前因为天热沁出了细细的汗珠,她抽出轻薄的雪色罗帕擦了擦,又把罗帕塞回到了袖子里——他才注意到,红妃今天几乎没有搽粉。
  像红妃这样的女乐一般来说夏季会少抹一些粉,但也不存在不抹。非要说的话这是个态度问题,就像后世一些企业会要求女性在职场上一定要化淡妆一样,而且这也是区别身份的一个方式。
  但红妃今天就是没有搽粉...她的粉底是自己调的,与此时的普通妆粉相比最大的好处是无毒副作用,但要说附着力,可能还不如此时的铅粉呢。毕竟铅粉成为女子爱宠,很大一个原因就是附着力强,不容易脱妆。
  用铅粉的在天热的时候尚且要十足小心,尽量不做让自己流汗的事,这怕的就是流汗之后妆面糊掉,红妃自然更在意。
  更何况,红妃自在惯了,也实在不习惯大热天的脸上糊一层,让自己透不过气来。
  当然,红妃不涂粉就出门了,而没有被姐姐师小怜抓住说教一通,也是有她的底气的!她的底气就是她肌肤足够白了,莹润有光,如玉如瓷...白天出门又没有晚上灯火吃妆的问题,她当然乐得省去那厚厚的粉,只描眉画唇就好了。
  红妃今日穿了一件直领对襟衫,里面雪白抹胸看的分明,整个脖颈、锁骨都露着——脸、脖子、锁骨、耳垂...都是白的发光!拭汗之后不显的狼狈,反倒色转皎然,仿佛美玉无瑕。
  没有察觉到耶律阿齐的出神,说话间红妃的注意力已经放到拿过来的契书上了,确定没问题之后就签下了花押。不过不同于桃花洞左近的商人,与女乐、雅妓们早有默契和信任,在大相国寺这里,红妃没有签账单后节下开销的优待。
  按照契书所说,红妃先得支付五百部书籍的三成定金,若她事后反悔不要这些书籍了,这定金也是不退的。
  红妃要付钱时,耶律阿齐从腰上取下缠袋,从中抽出了几张飞钱,抢先递了出去:“这是京中宏升柜坊飞钱,三成定金算账是三百贯,大和尚自派人拿钱。至于剩下七百贯,也一道取出,挂在大相国寺柜坊,事后银货两清。”
  虽然红妃说是买五百部书,但算账的时候并不是按照五百部算账!也没法按部数算账,因为每部书籍内容多寡是完全不同的,《汉书》一百卷是一部书,《汉隽》两卷也是一部书呢!
  一部书的价值一般看的是卷数,一卷书就是一册书,此时印刷作坊虽没有统一规格,但一卷书的印刷量和页数总归差不多。
  按照市价,雕版印刷、质量上佳的新书是五十钱一册,没有特殊意义的,但保存完好的旧书也是差不多的价格。红妃虽然要求有比较好的笔记,但她这个要求只会增加人工拣择的成本(有笔记的旧书,其笔记只要不是名人记的,也没有特殊的故事在其中,就不会因此价值变高),所以按照约定,红妃每卷书要给大相国寺一百文钱。
  又因为此时书籍几卷一部的有,上百卷一部的也有,但大概还是十几卷、二十几卷一部的书籍最多,所以说是五百部书籍,定在契约上却是一万卷书,二十卷就算是一部了。
  红妃见耶律阿齐出钱,叫住了他:“不要世子你的钱,奴也带了飞钱!”
  红妃也拿出了荷囊里的一沓花花绿绿、印刷复杂精美的皮纸,这是桃花洞柜坊出的飞钱,红妃如今存银越多,也达到办理飞钱业务的标准了。
  飞钱是各大柜坊推出的,这个东西从唐朝时起就有了,不过这不是想象中的纸币,而是更像支票的存在。在柜坊里有大额存款的顾客可以得到‘支票本’,要花钱的时候填上数字和花押就可以了,收到飞钱的人自可以去柜坊兑换到现钱。
  耶律阿齐执意出了钱,等到大和尚那边收了,才转向红妃道:“我听人说,与女乐出门是不能让女乐动荷囊里的体己钱的...我倒是不在意女乐不女乐的,可让你在我面前出钱,也是不能的。”
  这是绝对的‘大男子主义’,对这个红妃也不陌生。莫说是古代了,就是后世男女平等这条路走的越来越远了,世界各国也多的是这样想的男人——人们已经踏入了现代社会,但依旧会受过去数千年经验的影响。
  “呵,男人。”
  红妃没有再阻止什么,但就是这样简单两三个字和一个白眼,却是让耶律阿齐一下明白了她的未尽之意。
  耶律阿齐也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脸,仿佛急于转移红妃注意力一样,看到旁边卖笔墨的摊子,便指着摊子前挂着的招子道:“这是卖潘谷墨的?这边是潘谷墨?”
  潘谷墨因为得了当世几位书法大家的赞赏,如今正是走红的时候,售价可不便宜。然而即便是如此,在大相国寺庙市上,卖潘谷墨的摊子上依旧多的是问津的客人,成交率可不低!
  红妃走了过去,瞧看了一会儿,拉着耶律阿齐走了。稍远之后才道:“哪里是潘谷墨...如今到处都说是潘谷墨,人制墨师有几只手,能制多少墨?做不过是借人家名气,卖自家墨罢了。”
  “世子若喜欢潘谷墨,我那里还有两匣子——如今市面上说的潘谷墨,若是其徒弟制的,也不会说假,多的也是这种!真正潘谷墨难寻,有钱也难买...忒多假货。”红妃她们这些女弟子学的东西是真的多,在读书这方面他们其实和真正的读书人也差不多了!
  或许读书的深度和广度差士大夫一些,可以写精致的讲究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这潘谷墨,红妃从小用的多,此时分辨真伪就和吃饭喝水一样。
  “倒也不必。”耶律阿齐拒绝的飞快,露出了有点儿腮帮子疼的表情。他似乎有点儿困惑,但又不知道该不该说。在离开大相国寺,送红妃回撷芳园的路上,他终于还是问了出来。
  “如何做的?”耶律阿齐顿了一下,才接着道:“我早先就觉得难解了,国子监里许多监生,平时把玩金石、书画,其中形制、真假头头是道也就罢了。用的笔墨纸砚之类,也能说出哪户工坊,哪位工匠所出...其中能有什么不同?”
  他早就觉得这不亚于那些他看不穿的戏法了。
  就...有什么诀窍吗?
  红妃笑了笑,快活地点头,比了一个‘一点点’的手势,道:“是有一点儿诀窍......”
  说到这里红妃不说话了,加紧几步路赶在了耶律阿齐前面,等到站在撷芳园侧门了,才笑着道:“诀窍奴就不告诉世子了!”
  说完话就消失在了侧门后,动作灵巧地像是一只小鹿。
  给耶律阿齐出了一个‘难题’,红妃是很快活的,此时的心情如果能具现化的话,她的心情也该是蹦蹦跳跳的样子。
  这样的好心情直到她踏入雏凤阁还在继续,正在雏凤阁里与花柔奴她们说着什么的柳湘兰听到动静,看向院门口,就看到了这样的红妃——她连脸上的红晕都没有散去,眼睛里也是笑意盈盈的。
  看到这样的红妃,柳湘兰忽然就晃神了。这样的红妃让她想起了很多,大都是她年少时的事。
  每个人都年轻过,有些专属于少年人的东西是相通的。
  很快柳湘兰就从恍神中恢复了过来,她朝红妃招了招手:“红妃正该来呢,我们正在说你们这些女弟子今后住所地事儿。”
  女弟子转为女乐之后就要从雏凤阁挪走了,按照规矩‘分房子’是在中秋宫宴之前就要确定下来的。因为大多数新人女乐是不会满足于‘拎包入住’的,她们往往会对居所做一些安排,以符合自己的喜好和格调。
  “红妃是打算住‘昼暖阁’?”柳湘兰看了红妃一眼,确认道。
  昼暖阁就是原来花小小住的那个院子,如今花小小都离开撷芳园了,院子自然也空置了下来。昼暖阁可是撷芳园比较好的院子,又在师小怜院子隔壁,师小怜早就劝红妃到时候选昼暖阁了。
  红妃点点头,道:“昼暖阁在姐姐院子旁,往来最是便宜了。”
  柳湘兰自然知道这一点,微笑着点了一下头,算是认可了这件事——这种事自然没这么简单,女弟子们选择未来的居所也是有一定之规的,不是想住哪里就住哪里。就像刚刚,柳湘兰就没有问孙惜惜想住哪里,直接安排她和冯珍珍同住去了。
  冯珍珍原来是和别人同住的,前年同住的女乐退籍了,柳湘兰便安排了孙惜惜和她去住。
  都是从小在撷芳园长大的,自然都认识冯珍珍。冯珍珍从出道起就不红,同时心气还有些高,便懒得和当红的女乐打交道了,她一般交际的同馆姐妹都是冷妓、老妓,总之就是和她差不多的人。
  孙惜惜从小看着冯珍珍如此,虽然对她有对着娘子的表面尊敬,但随着长大,她是越来越看不起冯珍珍的。
  这有些像少年人看社会上不那么成功的社会人,特别是这个社会人还丧失了上进心,这就更让少年人瞧不上了——少年人不会想到自己长大之后,也会和这个社会人落入一样境地。
  这怎么可能呢!他们是斩钉截铁的。
  但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很多人自己是无法对自己做出精准定位的,只有来自别人的评价才是最精准的...官伎馆中的一切待遇,除了一起供应的那份餐食,其他一切都和一个女乐的资历、走红程度有关!只不过有的时候是明着来,有的时候是暗着来。
  现在给女弟子分住处,就是明着做了一次划分。
  所以红妃能自己挑住处,挑中哪里就是哪里。而孙惜惜则是都知安排,和别人同住一院也不能拒绝。而在官伎馆中,和别的女乐同住一个院子,本来就是不红、地位低的体现——这种体现方式真是再直白不过了。
  另外,花柔奴和陶小红也在红妃之前选好了,但她们选住处的时候也没有红妃这样遂愿。
  听都知就这样认可了红妃的选择,花柔奴嫉妒的眼睛都红了,嘟嘟囔囔,假意撒娇,实则暴露真心地道:“都知也太偏心了!方才奴说要住昼暖阁,昼暖阁是母亲原来住的,奴住得习惯,都知却是不许。如今红妃来说,都知就一发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