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伎 第46节
  世人永远都喜欢搞差别待遇,对于喜欢的人,无论做什么都好。对于不喜欢的人,则是做什么都不会喜欢。
  顽固而不讲道理。
  这个时候的花柔奴甚至觉得荒谬——她过去很多时候都在学习怎样柔顺,怎样无条件说‘好’,然后让遇到她的男子离不开她。如果真的如这些人说的,她过去那样下力气学的东西,以及如今无论何时何地都在做的尽心忍耐,不就和笑话一样了吗?
  红妃遇到了不好的事,很委屈...但她遇到的事,谁又没遇到过呢?事实上,她那样反应,在花柔奴看来都有些‘大惊小怪’了!
  所以,不是原来寻红妃的人都吓跑了,而是一些人吓跑了,又有另一些人觉得她那是有‘品格’。于是随意接近是一中怠慢,连结识也得慢慢来!
  花柔奴觉得不是她疯了,就是其他人疯了!极端的不解之下,她谁也无法请教,只能去问冠艳芳——虽然冠艳芳是她的‘姐姐’,但这中应酬和才艺表演外的事,她过去从没问过冠艳芳,担心问了惹得冠艳芳心烦,也担心觉得她太没用,留下不好的印象。
  这次实在是她不能理解了。
  对于花柔奴的疑问,冠艳芳却只是随意一笑:“我当你这几日为什么愁眉不展!只是这般小事...果然还小,连这也瞧不出。”
  “天下男子都是这般,爱良家女子落入下贱,也爱拉妓家从良...如红妃这般,性情是烈了些,以至于让一些人都害怕了。但这又如何呢,更多的人只觉得这就是出淤泥而不染,爱她如此。”然而事实却是,当事人想的可能完全不是那样,一切只是一群男子的自我耽忘。
  “若是喜欢这般,怎么大家不都学了这样去?”花柔奴还是不能理解。
  “早有人学了,不然官伎馆中那许多做‘冰清玉洁’模样的是从哪儿来的?只是这就如同其他样色的女乐一样,有的人模样做的好,有的人做的就要差些。”冠艳芳说这个的时候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过天下人也不傻,不说分出谁真谁假,谁大略上用心了,谁没用心还是知道的——姐姐年轻时也见过一女乐,对外说是冰清玉洁、淡泊名利,可是我见她故作姿态后眼珠子骨碌碌转着,就心肠里泛腌臜气。”
  “所以...红妃是模样做的好,用了心的?”花柔奴怔怔的。
  “用心?不是。”冠艳芳否定的很快,她甚至觉得很不能理解。毕竟花柔奴可是红妃的同龄人,学童岁月也是一起的,那么长的时间低头不见抬头见,难道还不了解红妃?
  冠艳芳没有一点儿迟疑:“她是真的,那就是她性情。”
  第64章 清景(4)
  暮春已过,东京在日复一日里终于进入了新的季节。
  初夏的阳光没有盛夏时那么热烈,热烈的仿佛要燃烧一切一样。但足够明亮,明亮到透明。
  东京城外相比起内外城的寸土寸金,用地总归没那么吝啬,有了些古代社会的样子——许多供京中中上层人士消遣的去处,在城内不好安排,就放到了城外。那些占地广阔的捶丸场、踏青园子、猎场等等,既有私人的,也有对外开放营业的,安排在几个特定的区域。
  土地平坦、水草很好。
  “像雄鹰一样勇敢,飞马一样矫健,朝日云彩一样吉祥的小王子啊,我,审密留哥王特末,奉尊贵如凤凰的王后的命令,特来见您!”一个穿展裹,戴毡帽,做契丹人打扮的中年男子手抚着胸口,拜到在耶律阿齐的马前,身后还有几个一样契丹打扮,但身份应该更低些的随从。
  耶律阿齐骑在一匹红色宝驹上,这可是一匹好马!是随从送来讨好他的,哪怕是在草原上也称得上宝马,只有耶律阿齐这种身份的贵人才能拥有。在东京,这样的马就更难得了。但就是这样的马,依旧不能让耶律阿齐满意!
  他少时见过的好马比各色人还要多,如果这样的马也要,他的马厩里早就装不下了。
  随意往马前一瞥,耶律阿齐有些百无聊赖:“是我那尊贵的母亲让你来的...‘留哥’啊,这样说来,你或许是我的表兄?”
  契丹人名比较有限,常用的、意思比较好的也就是几十个,为了区分,同时也是传统,是有‘连名’的习惯的。有的时候会在自己的名字里留下父亲的名字,比如这个‘审密留哥王特末’,审密是姓氏,留哥就是父亲的名字,王特末才是自己的名字。
  而审密留哥这个名字,再加上这人被特意派来,耶律阿齐猜这个‘审密留哥’就是自己的大舅审密留哥,而不是重名。
  “不敢,小人是草原上卑微的青草,小王子却是翱翔于天的雄鹰,怎么能与小王子攀亲呢!”这人十分激动,却依旧非常卑顺。
  “既如此说,那就是了。”耶律阿齐从马背上跳下来,将缰绳扔给了身后的随从。摆摆手让审密留哥王特末站起来:“说说吧,没有缘故也不会特意遣你来...母亲有什么话?”
  契丹起源于东胡鲜卑,到如今历史也很悠久了。几十年前活动在北方的契丹有两大势力,一是遥辇氏八部,二是审密氏,耶律氏是推翻遥辇氏上位的,为了巩固基础,并没有将遥辇氏贵族都拉下马,而是令其改姓耶律,纳入了新的统治集团。
  耶律氏上位之前,遥辇氏就有和审密氏通婚的传统,耶律氏之后自然延续,并进一步用这种姻亲关系介入了审密氏。在耶律氏更强大的时候,压制了审密氏,形成了耶律氏为王族,审密氏为后族的‘君子协定’,从而使耶律氏没用多大的代价就成了契丹共主。
  审密翻译成汉语就是‘萧’,所以耶律阿齐的汉名才叫萧齐。
  虽然大周封了草原上的几股势力做‘四公四伯’,如耶律氏就是‘延庆公’,领郡公衔,草原上的势力也认这个。但在内部,依旧有延续过去的习惯称呼,比如审密留哥王特末称呼耶律阿齐的母亲为往后,耶律阿齐为小王子。
  在草原上,‘四公四伯’其他家也是如此,有称王的,有称汗的,不足为奇——这是传统使然,也是现实上有需求!毕竟生活在草原上,他们不止要和大周‘外交’,还要和西域各国交往呢。
  别看‘四公四伯’对大周‘温顺’,事实上对上西域各国的时候是非常不客气的!那些西域小国,动不动就是国主、王子的,如果没有一个可以平起平坐的称号,‘四公四伯’哪里乐意!
  真说起来,那些西域小国的国主可是任他们揉搓的!
  王特末小心地站在耶律阿齐身后半步的位置,在他的眼神示意下,其他随从都离得稍远了些。如此,王特末才低声道:“王后担心大王的身体...希望小王子能回王庭...”
  契丹人就像过去的匈奴人一样,也是有自己的‘王庭’,应该说此时活动在草原的几大势力都有。虽然草原民族是逐水草而居的,就连贵族也是一样住帐篷(不过那是非常华丽高大的帐篷,住在其中并不会觉得哪里不好),但他们在不同季节往返的草场是固定的!
  这样就有了‘王庭’的说法。
  就像现在的大周也有四京,开封府是东京,大名府是北京,河南府是西京,应天府为南京。只不过不同于开封府外另外三京都是摆设,算是五代十国时的遗留(那时的割据势力流行设立两京、三京,方便控制和管理),草原上各部的数个王庭,是都有用的。
  不同季节里,王室的脚步在哪里,哪里就是‘王庭’。
  “回去?”耶律阿齐扯了扯嘴角:“能得到大周皇帝的允许吗?”
  草原上‘四公四伯’的继承人都是要来大周呆着的,名义上是留学,实际上就是质子。只不过此时大周强盛,草原上没人敢和大周做对,自然也就不存在打仗的可能。
  所以对于草原上的贵族少年来说,这个质子做的也是蛮舒服的,如今也没人再想质子这茬儿了。
  但在一些细节上,依旧显露出了质子的本质,比如耶律阿齐没法随便回契丹人的王庭,甚至不能轻易离开开封。对于四公四伯的‘世子’,还有高丽等属国的世子,大周有自己的管理方式,看着松散不管事,那只是看着!
  三五日见不到人,总会客客气气问询。
  耶律阿齐的父亲身体不好,如今才三十几岁就缠绵病榻。契丹内部真正的管理者是耶律阿齐的母亲以及几个叔叔——草原民族,女性的地位还挺高的,一直有男主人和女主人一起治理的传统。在耶律阿齐的父亲身体不好的当下,他母亲就更有理由参与到政务中了。
  耶律阿齐知道为什么母亲希望他回去,无非是担心父亲死了,他回去的不及时,继承之事平白生出风波。
  他的母亲并不是草包,但权谋上的才能也不能说多出众,这些年和他几个叔叔争斗的很辛苦。虽然不至于被架空,让耶律阿齐不知不觉就失去继承权,但也给继承带来了不小的隐患。
  只是按照规定,世子们只有父亲去世才能奔丧回去,然后继承位置。除此之外,两三年能申请到一次‘探亲’的机会,还得赶着限制的时间返回。其余时候,世子离开开封府都是逾矩!若是没有原因,可以视为一部反叛,大周是有动手平叛的理由的!若是有原因,则被视为世子的个人问题,一般会在事后废去世子身份。
  耶律阿齐的父亲身体不好,他母亲怀上他都很艰难了,他可没有其他的兄弟姐妹。真的废去世子之位,就该轮到他那些叔叔、堂兄、堂弟接班了!
  至于说申请提前返回草原,这也是白想!为了防止有人找借口,无论什么理由都是禁止的!只有老头领去世,世子才能返回。不然的话,人回去了,老头领没死怎么说?左右只是病重,没死也不能说世子骗了大周吧。
  耶律阿齐见王特末说不出话来,也懒得再说什么,只留下一句:“母亲该制衡我那几个好叔叔是真的!”
  耶律阿齐也给母亲出谋划策过,但他的母亲总是力求稳妥的一个人,怕先下手不成,反而之后不好料理。索性保持如今的‘防守态势’,这样落到外人眼里总归她不理亏。几个小叔子欺负孤儿寡母的太狠了,不说部族内部,就是大周和周边的部族也是要主持公道的。
  然而让耶律阿齐来说,母亲还是太天真了!
  这样部族内部的争权夺利,何等残酷,就和草原上的动物争夺领地一样,赢了什么都有,输了就万事皆休!如此,外人的‘主持公道’算什么?总有操作的空间,事后收拾便是了,这样的例子难道以前没有?
  劝了几次,不见动静,耶律阿齐也知道劝不动,就懒得说了...不然又能怎样呢!他人在东京,对草原上的部族总是无法直接去控制的。
  见‘表兄’王特末不说话了,耶律阿齐也不理,转身往外走。
  此时耶律阿齐的亲随才跟上,用汉话道:“小公爷,今日不是要练骑射的么?怎么还往外走了?”
  刚刚一直在说契丹话,忽然转为汉话,耶律阿齐因此还顿了一下,后道:“骑射?”
  没有再说话的兴致,他径直往外走,亲随只能亦步亦趋跟着。至于王特末一行,自然有人安顿。
  亲随此时已经提着心了...耶律阿齐的性子在草原上的贵人中算不得古怪刁钻,但我行我素、性情暴烈却是有的。这可能和耶律氏的传统有关,也可能是权力与财富带来的副作用。作为如今‘延庆公’唯一的继承人,未来契丹的主人,原则上他连一个竞争对手都没有。
  从小被宠爱着长大,‘只是’这种程度,已经让他身边的人庆幸了!
  这位小爷本来就因为敬上的宝驹不合心意不快,后来又有王特末传来的消息压在心里——延庆公可能真的不行了!
  耶律阿齐倒不是孝子,他很小的时候就以‘防着过了病气’为理由,不怎么接触他的父亲。再后来他来了东京,更是见不到了——这其实是他说服自己的借口,他只是不太愿意承认,世上有自己这样的人,不爱自己的父亲。
  他好像天生不通人情,无法去珍爱身边的亲人朋友。
  从草原上来的消息让耶律阿齐心烦,是因为那背后有一张权力的大网,如同阴霾一样笼罩住了他。
  亲随心里惴惴不安,跟随着耶律阿齐离开了猎场,最后竟到了城内的马市所在。亲随不解道:“小公爷,这城里马市有甚可看?沦落到此处的也有好马,却不会比小人之前敬上的更好了...真要更好的宝驹,还得回草原上...草原上还是没有,就问西域。”
  草原上适合养马,但西域那边有更好的马种!这又是另一种不同了。
  “休得聒噪!难不成你要教我?”耶律阿齐语气很轻,但立刻让亲随在这夏初晴日里打了个寒战。
  耶律阿齐去到一个他认识的马贩子处,那马贩子也是契丹人,见到是少主,立刻行了大礼,又让耶律阿齐去看最好的马——这些马平常不放在前面让人看,只有往来过多次的豪客才能看。毕竟这都不是一般人能负担的起的,放在前面无助于买卖,反而搅得宝马不能好生休息了。
  马贩子正招待着,忽然身后有手下迎进来了新客。想着吩咐过了,这会儿不再带客人进来,马贩子就有些生气,用契丹话骂道:“你这劣马!蠢狗!连话都不会听吗?”
  手下也是契丹人,还是马贩子的侄子,忙解释:“嘿!叔叔,这可是康王殿下送来的客人,就在刚刚,康王殿下还在外亲自叮嘱关照哩!”
  听到这个解释,马贩子才脸色好了一些——他脸色好了,一旁的亲随可不好!本来耶律阿齐的心情就不好,这时候来看马又被打扰,他真怕这位小爷发怒。
  然而意外的是,他这少主人并没有面色更坏,反而...反而看起来不错的样子。
  “师小娘子。”耶律阿齐点头。
  红妃听不懂契丹话,也不知道马贩子和他的手下说什么,正蹙着眉呢,忽然就听到有人叫她。转过头怔了怔,忽然就笑了,与平常的笑相比,这个笑意要清浅些,同时也要发自真心的多。
  “原来是萧公子。”
  耶律阿齐走过来与红妃站着,自己的马不看了,倒是看红妃选马。这种时候马贩子牵出来的都是好马,倒是让她这个相马门外汉少了一层顾虑,看来看去,选中了一匹毛色纯白的马儿。
  华夏人人均白毛控...虽然白色是华夏人丧服的颜色,但华夏人从来没有掩饰过对白色的喜爱。具体到动物身上,只要是白色都是自带光环来的——一些笃信仙佛之说的统治者在位时,总会有这样那样的献祥瑞活动。而所谓的祥瑞没有后世人想的那么不可思议,像白鹿、白虎什么的,都属于祥瑞。
  白化子本来是不适宜生存的,但大家就是觉得仙气飘飘,是吉祥的象征。
  至于马这种动物,好坏本身是和毛色无关的,但毛色如果够好,同档次的马中也能叫价更高...白色,无疑是利于叫价的毛色,特别是白的如此纯粹,更是少见。物以稀为贵,也不知增价多少!
  “那匹马不好。”耶律阿齐小小声提醒红妃。
  像是低声说悄悄话一样,让红妃耳朵都有点痒,忍不住抬手摸了摸。然后就像被耶律阿齐感染了一样,也小小声:“不好吗?我以为这些马都是好的。”
  耶律阿齐有些嫌弃地扫了眼前几匹马,这要是在草原上,这些马都轮不到送他眼前。然而此时他只能不情不愿:“倒也不错,只是比对下,这白毛的比其他差了些...最好的还是那匹栗色的...”
  “不要。”没等耶律阿齐给红妃好好说道怎么看这些马,红妃就干脆地拒绝耶律阿齐选栗色马的建议:“那匹马不俊!”
  “不俊?”耶律阿齐不能理解了,对于他这样了解马,对马有着很深厚感情的人来说,越好的马就越俊!本来宝马就该是各方面最合理的,外形上给人的印象也是如此。
  红妃理所当然,她可是很满意那匹白马的!各方面来说都帅的过分了。相比之下,别的马就没有那么好看了。
  耶律阿齐眼睁睁地看着红妃从旁边的仆人手里拿过喂马的萝卜,那马儿倒也一点儿不认生,咔嚓咔嚓就吃了。惹得红妃眉眼弯弯:“啊!好通人性,这马儿有十分伶俐呢!”
  都到这份上了,不买下就不能收场了,红妃也没有犹豫,叫了马贩子来问价。马贩子觑着旁边耶律阿齐的脸色,给了一个相当合适的价,一百五十贯,红妃也没有还价,当即就成交了。
  如今草原都在大周的控制下,马价自然不高。在边地的马价不说,至少在东京,十贯到十五贯就可以买到一匹最便宜的马了。至于普通的、适用大多数场合的,则是二十贯左右的马。京中巡捕衙门配马,就基本是这种。巡捕衙门的巡捕可以直接领一匹这样的马,也可以支取二十贯钱,酌情添些钱,买一匹更好的马。考虑到时人爱马,不少人是乐意如此的,特别是年轻无家小的巡捕。
  至于说要达到良驹的层次,那就得是五十贯起了。
  宝驹则是百贯起,上不封顶...什么东西玩到顶级了,都很难封顶。
  一百五十贯的马自然是宝马,但对于这匹白马算是便宜了!本来它这个品质的马至少也是这个价!如果算上毛色加成,随便卖卖也能两百贯到手,遇到特别喜欢的,漫天要价也不是不能。
  红妃虽然相马是门外汉,但不代表花钱也是门外汉,多少是了解过行情的。只要马贩子没有骗她,拿出来的马确实是他承诺的宝马,这就是难得的好价——马贩子骗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人家也不是做一笔生意就跑路的,既然是熟客介绍来的,总该有些讲究。
  至于说耶律阿齐说的好坏,红妃倒是不太在意。一方面她是真的觉得白马最帅气,另一方面她也确实不用太过考量马好或者马坏。毕竟这年头越好的马往往越敏感,有的还会很难骑!即使牵出来的马按照马贩子所说,都是性情温顺,比较适合她骑的,也得考虑这点啊。
  再者,她骑马也不是要去比赛的,真的宝马给她,说不定还要明珠蒙尘。
  此时京中无论男女都喜欢坐轿,但轿子其实是最近才大为流行,真正说到代步工具的主流,还得是马!不过,像红妃这样的贱籍女子是很少骑马的,她们一般骑驴。这其中有国初禁止贱籍女子骑马,只许骑驴,以正尊卑的规定的原因,也有女子身形娇小,骑驴更自如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