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轨 第11节
  是了,他没有像赵美娟那样直白地将靳昕的意外归结于她,但这句话在姜暮听来更像一种无形的责备。
  她就这样看着眼前的男人,内心升起了一股从未有过的陌生,她甚至想靳朝来他们家的时候已经两岁多了,两岁多的男孩当然清楚自己真正的爸妈是谁。
  她从记事起就将自己的全部信任和情感交给了他,可从前的她根本就没有思考过,靳朝看待她的角度和她并不一样,打从她出生的那一刻起,靳朝便知道他们没有一丁点血缘关系。
  她可以在彼此分别这么多年后依然挂念他,信任他,可他不一定和自己有着同等的牵绊。
  姜暮眼中的光一点点暗了下去,她想起了姜迎寒出国前对她的嘱咐“那个人不是你哥哥,你跟他最好保持距离”。
  姜暮的手渐渐握紧,手背的指甲印被雨水泡得生疼,她死咬着牙根转身拉开门往医院外走,靳朝问道:“你要干嘛?”
  姜暮头也不回地说:“不用你管。”
  她半个身子没入大雨中,被靳朝一把扯了回来,他视线压下来锁住她:“还嫌事不够多吗?”
  “你是不是觉得我故意把靳昕丢在家里?不顾她死活?”
  姜暮的眼里闪着莹润的泪光,却硬生生憋了回去,自动门再次合上,右边是医院空荡的大厅,左边是倾泻而下的雨柱,她的声音被一波又一波雨势掩盖住,靳朝不得不朝她靠近想听清她在说什么,然而姜暮下意识后退的动作让他的脚步戛然而止。
  雨帘倾斜,秋雨如烟,迷潆一片,她望着他,眼里是让靳朝熟悉的光。
  高三之后的一年里,他在无数人的脸上见到这样的表情,那种渐渐离他远去的神色。
  雨声太大,大到他依然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却看着她的唇语,耳畔仿佛出现了她的声音。
  “你不是我哥,我跟你根本没有关系,我去哪你管不着。”
  随着她最后一个字落下,身影彻底冲进大雨中,不顾一切,消失在夜色,靳朝眼里的震撼像雨柱打在积水中,溅起汹涌的波纹,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深处被人撕裂,否定,抛弃。
  姜暮一口气跑了很远,铜岗第一医院附近的路她压根不认识,尽管这样她也不愿意待在这里,她甚至一晚上都不想再等。
  路上没有出租车,连个行人都没有,她不知道跑了多久,冲进街角的atm机前缩在屋顶下,雨太大了,飞溅的雨水还是不停打在她身上。
  她从裤子口袋中拿出手机,屏幕湿了,好在还能用,她翻出app寻找最近一趟回去的车,铜岗到苏州没有直达车次,她只能翻找到北京的火车,可最近的一趟也要等到明天上午,她抬起头看着苍茫的雨夜,头顶没有任何光亮,只有一根根尖刺般的雨滴没入大地,她头一次尝到绝望的滋味,想打给妈妈,告诉她现在发生的一切,告诉她再也不想待在这个鬼地方,可就在要拨通的那一刻,她忽然顿住了,姜迎寒在墨尔本,即使跟她说了,姜迎寒也不能立刻出现在她身边带她逃离这里,相反,她会立马打电话给靳强大吵,不仅会让靳强赵美娟觉得她是个转身就告状的麻烦精,还会让远在墨尔本的妈妈提心吊胆。
  姜暮突然意识到这通电话在今晚根本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她狠狠锁了手机,蹲下身将脸埋在双膝之间,时间无声地流逝着,在这几分钟内她想到了更多现实的问题。
  复读手续是姜迎寒和靳强单方面联系办理的,她即使明天一早赶最近的一趟车次,可回到苏州后她该怎么办?该怎么上学?需要那些手续?要到哪里开哪些材料?需要家长到场吗?这些东西她一无所知。
  起初的冲动被狂风吹散,姜暮渐渐冷静下来,可冷静下来后是更加无助地绝望。
  温热的液体顺着手臂滴在地上和雨水混合,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些打在身上的雨水消失了,姜暮把脸从双膝间抬起,看见头顶罩着一把很大的黑色雨伞,靳朝喘着气立在她面前,他那双眼里不再毫无波澜,取而代之的是清晰分明的焦急,像一把火焰照亮了漆黑的夜。
  他不知道找了多久,几乎把医院附近的路都跑遍了,他不敢去想这样的大雨夜对于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女孩来说有多危险,在看见她蜷缩在atm机旁的身影时,靳朝一颗心才猛然落地,他大步朝她走来憋了一肚子火,可就在姜暮抬起头的刹那,那通红的双眼和委屈的模样像被这个世界误解丢弃的小可怜,让他一句责备的话都说不出口。
  他就这样缓缓蹲下身,手上的大伞将他们笼罩在方寸之间,姜暮紧紧抱着自己的膝盖眼眸闪烁,他的呼吸离她很近,目光落在她手背的血痕上,眼神忽然紧了下。
  靳朝抬起手,他指腹的薄茧摩挲过她的脸颊,试图拭去她的泪,可就是这么一个细微的动作让姜暮的眼泪如关不住的水闸越流越多。
  靳朝的手落在了她的脑后,将她的脑袋按进锁骨之间,感受着她颤抖的肩膀,像小时候那样规律地拍着她的后背轻轻安抚她的情绪,对她说:“她从前不是这样的,刚得上这种病的时候还算积极,也许那时候还小根本不懂,进展期的时候面积不断扩大,后来头上也有了,接受治疗需要将头发剃光,幼儿园没人愿意跟她玩,上了小学情况也没改善,虽然和学校老师打过招呼,但她在学校还是遭遇了一些…一些不太好的事情,虽然我之前只是怀疑,但是今天的事让我更加确定昕昕可能患上了严重的心理疾病,这意味着从今天开始,她除了接受身理治疗外,还有可能要接受一定程度的心理治疗,我没有责怪你,我只是觉得让你参合进来挺操蛋的。”
  姜暮有些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盯着他,靳朝的睫毛被雨水打湿了,他同样被淋得狼狈,不比她好多少,他在向她解释,解释靳昕的反常,和所有人的焦虑,好像堵在姜暮心里过不去的坎突然松动了一些。
  他轻哄她的手渐渐停了,声音低了几分:“现在可以回去了吗?”
  伞外是另一个世界,一个陌生冰冷的世界,伞内他为她支起了暂时的庇护,姜暮没再继续执拗,她不可能一直跟自己较劲蹲在这个地方,她需要暂时渡过这个倒霉的夜晚。
  她站起身,眼神不停闪躲,别别扭扭地说:“没车,怎么回去?”
  话音刚落靳朝的手机响了,他接通后报了个地址,没几分钟一辆白色本田打着双闪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中,靳朝举起右手将亮着屏幕的手机朝本田挥了挥,车子转了把方向朝他们狂奔过来。
  靳朝撑着伞,斜了眼姜暮,她还缩在边上,离他好几步,一副划清界限的模样,靳朝干脆一把将她扯了过来,把她拢在伞下朝本田走去。
  打开后车门靳朝一把将姜暮塞了进去,自己绕到了副驾驶,姜暮刚上车就看见开车的三赖满脸诧异回头盯着姜暮瞅,又转过头看着同样满身雨水的靳朝,惊道:“大半夜你们两去盗墓啊?还能搞成这样?”
  说着他又回过头去看姜暮,姜暮抿着唇不吱声,靳朝抬手将他的头拧了回来落下两个字:“开车。”
  车内气氛有些怪异,三赖不时从后视镜里瞄一眼姜暮,又用余光瞥了瞥靳朝,自顾自说道:“你们吵架了?”
  靳朝不耐地揉着眉心:“不能开下来我开。”
  三赖不说话了,撇了下嘴角继续开车。
  姜暮的家门钥匙放在塑料袋里一起丢了,靳朝让三赖把车子开回车行拿备用钥匙。
  铜仁里在大雨的夜里格外清冷,所有店面店门紧闭,车子停在飞驰车行门口,靳朝将卷帘门打开,穿过黑暗的维修间走到那间休息室,然后掀开帘子去里面找出了备用钥匙。
  出来的时候才看见姜暮跟着他进了休息室,双手紧紧攥着放在身前,头也微垂着,他看了她一眼对她说:“可以走了。”
  姜暮没有动,靳朝又催促了一声:“不早了。”
  他走到休息室的门口,刚踏入维修间,姜暮的声音突然从他身后传来:“你上次说的话还算数吗?”
  靳朝绕着手中的钥匙转过身睨着她:“什么话?”
  “就…住你这。”
  靳朝转着钥匙的手在空中停了下来,锋利的下颌线缓缓拉扯出一道弧,嘴角松散一扯:“我又不是你哥,你觉得这样合适吗?”
  姜暮紧紧咬着内唇,那副忍辱负重的表情让靳朝觉得好笑,他把钥匙扔给她,回身往里间走,丢下句:“就一晚。”
  第15章 15(三合一) 朝朝……
  靳朝掀开了帘子走进里面那间房间对姜暮说:“进来。”
  这是姜暮第一次踏入这个属于靳朝的小单间, 除了她上次看见的一张钢丝床和床头柜,还有一个深色的简易衣柜,再往里有扇门, 靳朝将门拉开是个更小的淋浴间, 他找了件干净的长袖t恤回身放在床上对她说:“我在外面, 有事叫我。”
  说完靳朝便出去了,顺带给她关上了休息室的门。
  一晚上接二连三的事情让姜暮根本来不及顾及自己的生理情况, 直到靳朝离开她才意识到自己现在似乎并不方便洗澡, 她打开休息室的门看着外面的大雨犹豫着要不要再冲出去一趟, 可身体已经耗到极致, 小腹隐隐作痛,疼得一步都不想走。
  于是只能蹲下身拿出手机找跑腿的, 但发现这一片根本没有人接单,姜暮活到现在都没遇到过这么窘迫的境地。
  靳朝在隔壁跟三赖说了几句话, 约莫十分钟后他再次回到车行, 看见休息室的门开着,光亮从里面传了出来,门口好似还有个人影,他扔掉手中的烟几步往里走去, 越走近越看得清晰, 姜暮并没有洗澡,头发还湿哒哒地蹲在休息室的门口,手捂着肚子, 借着休息室的光线靳朝看见她脸色白得吓人,五官全部挤在了一起。
  他弯下腰问道:“哪里不舒服?”
  姜暮抬起眼,眸中的光羸弱得像破碎的玻璃,扎进靳朝心底, 他声音放缓又问了遍:“肚子疼?”
  姜暮抿着唇,苍白的脸上浮起羞赧的神态,点了下头,靳朝刚准备去找找看有没有胃药,突然意识到什么,他再次转过身,有些不自然地问了句:“你是不是……”
  而后他脑中像有根弦突然断裂了,双瞳骤然放大盯着面前脆弱的女孩,问道:“你刚才冒着大雨跑出去就是为了买?”
  姜暮喉咙仿佛卡着一块巨石,难堪委屈汇聚在喉间,小声呢喃了一句:“弄丢了。”
  带着颤音的三个字让姜暮此时的窘境无处遁形,靳朝瞬间想骂自己一声“傻逼”,他在原地呆愣了几秒,狠狠揉了下短发,放缓声音对她说:“你先去洗,我去买。”
  说完他便大步往外走去,姜暮眼睛发酸地看着他再次没入大雨的身影,眸中的光终于回了温。
  靳朝将卷帘门拉上,三赖正好站在门口手捧大碗吸溜着面条,见他又要出去,喊了声:“去哪?”
  靳朝睨了他一眼没说话,车行附近倒有一家小店还开着门,只不过经常到那买烟,老板跟他很熟,平时左一声哥右一声哥的,他深更半夜突然跑去买女人用的那玩意,估计这事第二天就能传遍整条街,想了下还是开着车兜到了后街的便利店。
  便利店不大,总共三排货柜,老板是个肚大腰圆的中年妇女,见他晃到女性用品那,用一种微妙的眼神直瞅着他,瞅得靳朝浑身不自在,他也没买过女性用品,胡乱拿了一堆跑去结账。
  老板一样样扫着码跟他说道:“一元换购要不要参加,多加一块钱就行,你看这么多东西可以选……”
  靳朝听着她吧啦吧啦地介绍,有些不耐烦,翻出付款码对她说:“行吧,快点。”
  老板娘果然利索了很多,问他要换什么东西?靳朝急着走人,丢了句:“随便。”
  老板娘见小伙子深更半夜帮女朋友买卫生巾,一看就是会疼人的年轻人,于是非常识趣地从后面的货架上拿了一盒套扔进塑料袋里。
  靳朝看都没看拎着袋子就走出便利店,车轮碾过一路,雨水飞溅,他重新开回了车行,三赖还捧着碗伸头往外张望,眼神直往他拎着的塑料袋里勾,还眯着眼问道:“买什么好东西去了?”
  靳朝直接将塑料袋换了个手拿到身后,单手拉开卷帘门问道:“女人肚子疼怎么整?”
  “哪方面疼?”
  靳朝斜了他一眼:“你说呢?”
  三赖笑着放下大碗掏出手机对他说:“我帮你打给小萍子问下。”
  这个小萍子是三赖发小,高中追了三赖三年,那时三赖沉迷于网络游戏,亲手将这姑娘的一腔热情埋葬了,后来小萍子开窍了觉得三赖天生是修仙的命,活该单着,于是单方面跟他断交。
  几年没联系的三赖,突然在一个滂沱大雨的夜晚将一个电话打过去,接通后问的第一句话却是:“萍子啊,你平时姨妈来了肚子疼都是怎么整的?”
  “……喝你姥姥洗脚水。”嘟嘟嘟挂了电话。
  手机按的免提,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尴尬,靳朝提着袋子眼神飘向三赖,三赖干咳一声说道:“我觉得她这个方法不太可取。”
  靳朝不再搭理他进了房间,将东西放淋浴间外面对着里面说了声:“东西给你放地下了。”然后便出去了。
  淋浴间很逼仄,但收拾得却干干净净,没有任何不舒适感,其实靳朝小时候也挺爱干净的,比起同龄的男孩整天玩的脏兮兮的模样,他倒是很少灰头土脸,姜迎寒很小的时候就教他怎么洗自己的衣服了,在姜暮印象中靳朝的衣服都是自己洗的,惭愧的是,她这么大了,在家的时候衣服依然是姜迎寒帮她洗,从前是不知道,现在才觉得妈妈那是赤.裸裸的偏心。
  她洗好后,看着淋浴间唯一的一条深蓝色毛巾,拿了过来,毛巾上有很好闻的味道,那天在才洗完澡的靳朝身上也闻到过,薄荷的清香味,和异性共用一条毛巾这件事让姜暮觉得挺难为情的,她脑中不禁又想起了刚才靳朝的话“我又不是你哥,你觉得这样合适吗?”
  不合适,似乎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她洗完澡将浴室的门打开一个缝隙,靳朝并不在,她低下头看见脚下放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有好几袋姨妈巾、居然还有盒新的女士内裤,姜暮有种想原地消失的感觉,可现实又不得不让她向窘迫低头。
  她换好靳朝找给她的t恤,大到可以当裙子穿,然后将塑料袋胡乱塞进床头柜里,想到同样湿透的靳朝,她拉开帘子走出休息室对待在维修间的他说:“我好了,你洗吧。”
  靳朝看了眼她的脚,35码的小脚穿着他43码的黑色拖鞋,怎么看都有种小孩偷穿大人鞋子的滑稽感。
  靳朝眼形很长,没有情绪的时候会给人一种很冷漠的感觉,可眼里带笑时却又总是迸发出一种烫人的光,姜暮被他看得很局促,顺着他的目光看着脚上的拖鞋,忽然意识到什么,对他说:“我去床上,鞋子给你。”
  说完她又回到房间,爬上钢丝床,把拖鞋留在床下。
  靳朝走进房间打开简易衣柜,翻出一套干净衣物进了淋浴间,打开门的时候看见自己的毛巾被洗干净叠成方方正正的形状放在洗手台上,他拿起毛巾,柔软的触感摩挲在指腹间,心底有什么情绪也被拨动了一下。
  浴室传来了水声,姜暮鞋子湿了,没有多余的拖鞋只能待在床上,她抬起视线,床边的墙上打了三排黑色隔板,有两排的书,还有一排放了一些打火机、备用汽车钥匙、不认识的小零件等等杂物。
  那两排密密麻麻的书基本都是汽车构造与拆装类,几本厚厚的三维图解,还有姜暮根本看不懂的工业技术类书籍,甚至有专门研究风阻系数的。
  靳朝从前也喜欢看书,那时他的书姜暮就看不懂,没想到现在长大了,他的书她依然看不懂。
  淋浴间的门被打开了,姜暮赶紧收回视线盯着才走出来的靳朝,他见她老老实实地坐在床边,似乎怕弄乱他的床铺,从他进去到出来没有变过姿势,长长的t恤盖过膝盖将她整个人都包了起来,像软糯可人的粽子。
  他倒是想起来这件长袖t恤是去年刚离开万记时,三赖拖他去石家庄散心,非要喊他去逛北国奥特莱斯,又说他出来一趟什么也没买,逼他买样东西安慰自己,然后就随便拿了这件t恤,牌子货,不便宜,买来就一直仍在那,天天干活一次也没穿过,虽然现在被姜暮撑得都变了形,但他也懒的管,回身在衣柜下面翻找着。
  很快他找到一袋棉签,一瓶消毒水,和一包创口贴,他径直走到姜暮面前将东西放在床头柜上,半蹲下身对她说:“手给我看看。”
  经过一晚上的动荡姜暮差点忘记了这件事,她没想到靳朝能注意到,将手从长t恤的袖口伸出来递给他,当靳朝看见白嫩的手背上好几道触目惊心的指甲印时,目光还是滞了片刻。
  他默不作声地用棉签沾了消毒水,轻轻握着她的指尖,喉结动了下:“疼吗?”
  姜暮把下巴搭在膝盖上,嗅了下鼻子“嗯”了一声。
  靳朝的动作更加轻了些,边处理边对她说:“她还是小孩,不知道轻重,你……”
  话还没说完,姜暮便嘟囔了一句:“谁还不是个小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