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骨 第37节
  “阿弟,要走了?”
  “走了,改天请你吃阳春面。”
  王换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西头鬼市,又回到了西条胡同。等他进了院子的时候,小哑巴的尸体已经被送了回来。
  小哑巴身上被擦洗了一遍,还换了一身新衣服。老瞎子站在一旁,大哑巴和独臂人蹲在地上。
  “你把事情,谈妥了?”老瞎子双手握着盲杖,问刚刚进门的王换:“跟十三堂的人,化干戈为玉帛了?”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若不和解,我们可能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我不想离开西头鬼市……”
  “落脚的地方没有,那算不了什么!但大仇不报!还算个人吗!?”老瞎子的脸上,似乎骤然升腾起一股浓重的杀气,平时一直隐藏在眼白中的赤红的小眼珠,唰的翻了出来,死死盯着王换。
  第65章 捡东西的人
  老瞎子的表情有些吓人,独臂人和大哑巴顿时不敢说话了,都呆呆的望着老瞎子。
  “我们这几个人,跟着你出生入死,在西头鬼市站稳了脚,如今死了人,你却跟仇家去讲和。我原以为,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可现在瞧起来,我倒真的是瞎了。”老瞎子冷笑了一声:“我们这些天残地缺的人,像是夜壶,用的时候拿出来,用不着的时候,就丢掉了。”
  “我没有那个意思。”王换知道再多的解释也没有用处,可他又不能不答,他看着小哑巴的时候,愈发觉得愧对这几个人:“你知道,我想找黄金骨头,那些骨头,比我的命都要紧。”
  “天下这么大,找黄金骨头,就只能在西头城找,只能在西头鬼市找!?”
  王换语塞,老瞎子这一整天都在气头上,从他认识老瞎子开始,就没见他这样过。
  “死了……都死了……”老瞎子的神情陡然一变,哆哆嗦嗦的拄着自己的盲杖,颤声说道:“我们都死了……”
  “算了。”老断缩在角落中,伤的这么重,他仍然没有忘记喝酒,一边喝酒,一边说道:“人各有志,强求不来的。”
  “是啊,人各有志,谁也莫要强求谁。”老瞎子转过身,头也不回的说道:“大方,走吧。”
  大哑巴抹掉眼角的泪水,看了王换一眼。王换也形容不出来,大哑巴这一眼到底蕴含了多少复杂的情绪。
  大哑巴把小哑巴的尸体轻轻抱了起来,裹上了两条粗布的白床单。王换越来越看不下去,只觉得再看一眼,自己的心就要滴血。
  他重新转身走出了房门,一口气从西条胡同走出了西头城。在城外的眉尖河畔,王换坐了下来,扭头望望,北边的西头鬼市,宛若沉浸在一片朦胧的雾气中,飘渺之极,南边的眉尖河,则静静流淌。
  他孤独的坐着,好像与生俱来,自己都是孤身一人,没有亲人,没有朋友。
  他坐了很久,突然之间,从下游慢慢驶来一条船,王换看得到,那是杜青衣的游船。
  王换坐着没有动,游船在他面前的河道停了下来,很快,杜青衣的身影就出现在了船边。
  “上来聊聊。”杜青衣冲王换喊了一声,王换略微一犹豫,随即就站起身。他现在很想大醉一场,杜青衣的船上有好酒。
  王换顺着跳板上了船,杜青衣果然很善解人意,等王换走进来之后,她立刻拿出了一坛酒。
  “你的事,我听说了,但我毕竟是个外人,知道消息知道的迟了些。”杜青衣替王换倒上酒,说道:“你信不信,若我早知道这个消息,明里暗里,我都会帮你一把。”
  王换没有回答,信或不信,其实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事情已经发生了,没有改变的余地,小哑巴和道人也不可能活过来。
  不过,他不得不承认,杜青衣很会做人。
  王换一杯接一杯的喝酒,一口气喝下去十多杯。杜青衣本来还能陪着喝两杯,但王换喝的太猛,杜青衣就陪不了了。王换不说话,杜青衣也不说话,就这样看着他喝,等一坛子酒喝下去一小半的时候,王换奇迹般的竟没有一点醉意。
  “我有句实话,你愿意听吗?”
  “实话可能不太顺耳,但我还是想听实话。”王换自己倒上酒,说道:“你说吧。”
  “你不如卫八。”杜青衣很肯定的说:“我恨不得卫八立刻去死,但我还是要说,你不如他。”
  “我的功夫不如他好?”
  “不是。”杜青衣摇摇头,说道:“卫八的酒量很大,但他从来不会因为一件事情而坐下来把酒当水一样喝,无论好事或者坏事。他是个男人,他知道一个男人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王换笑了笑,杜青衣说的,也许是实话。卫八那个人虽然年龄不算太大,却是个老江湖,远比王换的经验丰富,也远比王换更懂得如何置身江湖。
  “有些事情,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坏事,可能是好事。”
  “我谢谢你对我说的话,也谢谢你的酒。”
  王换在杜青衣的船上喝了不少酒,他本以为,杜青衣可能趁机又要说杀掉卫八,或者彼此合作的事情,但杜青衣倒是很讲道义,没有在这个节骨眼上说任何的废话。等王换喝的差不多了,杜青衣就叫人送他回家。
  “我自己认得路,不必了。”王换一个人顺着跳板走到岸上,对杜青衣挥了挥手,说道:“改天,我回请你。”
  王换走在回去的路上,心里一直在迷迷糊糊的琢磨着杜青衣所说的话。杜青衣只是简单的拿他和卫八做了个比较,但这未尝不是一种告诫,或者说点化。
  有些人,性格使然,是不适合在江湖里混的。如果自己又不想离开江湖,那就必然要做出一定的变化。
  王换想着,卫八在许多年以前,或许也不是现在这种性格。他听的出来,卫八也是个有故事的人,可能就是那些故事,让他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王换走的很慢,在船上喝酒的时候,酣畅淋漓,一杯接着一杯,似乎有点千杯不醉的意思。可酒毕竟是酒,喝下去就会醉人。他走了一会儿,走到西头鬼市靠近南端的地方,王换觉得有些头晕,也微微有些恶心。
  鬼市已经下灯了,那片朦朦胧胧的雾,依旧在鬼市上空漂荡着。王换站在鬼市的南端,朝前望了望,自己的卦摊之后,就是些零星的小摊贩,再过去,是食坊。
  他突然很想笑,自己以后就是食坊到最南边的龙头了,这么大一块地盘,都归他管。
  食坊那边似乎还没有完全散尽,王换看到一条小小的影子在食坊那里闪了一下。他的眼神非常好,如果不是今天喝了这么多酒,那么他一定能在影子出现的一瞬间就看的清清楚楚。但酒意让他的视线有些模糊,那团小小的影子一出现,让王换觉得有点熟悉,却没能看清楚。
  他不由自主的朝前走了两步,等在抬头望去的时候,那团小小的影子好像故意要让王换看见,猛的又闪了出来。
  这一次,王换终于看清楚了,这团小小的影子,竟然是狐狸狗。
  他的脑袋出现了一圈一圈的涟漪,很晕,他甚至怀疑自己的记忆是不是出现了错觉。因为他清楚的记得,道人临死之前的那几天,和自己说过,狐狸狗死了,就因为狐狸狗死了,所以道人跟着横遭不测。
  但王换看的很清楚,那团小影子,就是狐狸狗。
  王换又一次不由自主的迈动脚步,朝着食坊走过去。狐狸狗看见王换走过来,也不躲闪,静静的站在食坊的外面,好像等着王换。王换的脑子越来越糊涂,越来越搞不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道人应该不会说谎,尤其是这条狐狸狗。王换了解道人,道人爱狗如命,如果不是狐狸狗真的死了,那么道人就不可能那样对王换说。
  王换加快了脚步,身上的酒意似乎也醒了一半儿,他越走越快,快要走到食坊跟前的时候,狐狸狗突然掉头就跑。
  狐狸狗在前面跑,王换在后面追。食坊是整个西头鬼市最特殊的一个地方,西头鬼市别的摊贩不管什么原因,鬼市下灯的时候必须要收摊,拆掉板屋,但食坊不必,只要摊主愿意,炉灶家什可以留在原地。这是十三堂额外照顾的,因为西头鬼市就是从眉尖河畔那个小小的宵夜摊发展而来,所以,食坊的人一直都有这种特殊待遇。
  食坊没有人了,只剩下一个一个烧得发黑的土灶台,狐狸狗在几个灶台之间穿梭,跑的又轻又快,很快就跑到了食坊的尽头。
  食坊尽头,是平时用来堆垃圾的地方,小贩们把客人吃剩的饭菜食物都堆到这儿,每天凌晨将要天亮之前,在西头城收拾垃圾的人会顺道把这些东西给收走。这时候还没到黎明,收垃圾的人尚未赶到。
  一堆乌七八糟的残羹剩饭堆在木栅栏一侧,王换跟着狐狸狗跑到这儿的时候,一眼就看见残羹剩饭的旁边,蹲着一个人。
  这个人正在剩饭里挑选一些能吃的东西,看得出来,这个人尽管沦落到这种地步了,嘴巴还是很刁,只选一些荤腥的东西吃,王换跑到这儿时,那个人嘴巴里正叼着一根鸡腿骨,转头看了王换一眼。
  西头鬼市,是一个下灯之后就无人光顾的地方,王换没想到自己会今天这个时间跑到西头鬼市来,那个叼着鸡骨头的人显然也没想到这个时间还会有人来这里凑热闹,一瞬间,两个人都呆住了。
  这一刻,王换形容不出自己的心情,他的情绪变得很复杂,特别的复杂。
  他看见,在食坊的垃圾堆旁边捡东西吃的人,赫然是道人。
  王换的脑袋又一次泛起了一圈一圈的涟漪,涟漪渐渐转变成了一场惊涛骇浪,冲击着他的全身上每一条神经。
  他一下子就搞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第66章 杂乱的院子
  王换感觉自己的脑袋像是要裂开了一般,他看着道人,道人也看着他。
  他再次觉得自己的记忆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或者自己的眼睛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他很清楚的记得,道人被小二从背后捅了一刀,没熬多久,就死掉了。
  王换还亲自跑到道人家去吊唁,按照道人临死前的嘱托,给道人的伙计们留下了一笔钱,当做安家费。
  王换做到了这些,应该说,抛开别的因素,他尽到了一个朋友应尽的义务。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躺在棺材里的道人,怎么可能又跑到这里来捡吃的。难道是今年的七月十五开鬼门的日子延长了,道人溜出来吃独食?
  这些事情,只能找道人问个清楚。
  这个时候,王换似乎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
  “道人!”王换大喊了一声,拔脚就冲了过去,他想一把按住道人,让道人把前因后果给说个清清楚楚。
  道人看见王换冲过来,吐掉嘴里的鸡骨头,转身就跑。但食坊的后面就是木栅栏,道人没跑两步,到了栅栏跟前。他不假思索的一挺身子,双手扒着木栅栏,凌空翻了过去。
  道人的动作还是那么轻盈,王换甚至看见了道人留在地上的影子。他猛然咬了咬牙,隔着木栅栏问道:“你叫我给你的兄弟们拿一笔钱出来,我把自己现在能拆兑到的现钱都给他们送去了,我现在就是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道人站在木栅栏的另一边,嘴角还沾着几粒扬州炒饭的饭粒,他砸了咂嘴,那张原本就瘦巴巴的脸,此刻变的和苦瓜一样。
  “你说啊!”王换使劲摇了摇木栅栏。
  “有的事情,你若真的知道了,能承受的起吗?”
  “什么样的阵仗我没见过!?刀口舔血,脑袋掉了碗大的疤,又有什么!?”王换明显心急了,有一点语无伦次:“你说!”
  “算了,你承受不起的。”道人摇了摇头,说道:“我是为了你好。”
  王换情急之下,不顾一切的也翻过了木栅栏。道人越是这样,王换越是觉得有必要把事情彻底搞清楚,哪怕翻脸动手,也绝对要搞清楚。
  王换的动作是很快,只是比道人差了那么一点点。一看见他要翻过木栅栏,道人撒腿就跑,王换落地,立刻起身追赶。但俩人之间已经拉开了一段距离。
  道人是朝着西头城的方向跑去的,王换不顾一切的追。追来追去,俩人隔的却越来越远。王换把吃奶的劲儿都使了出来,但有的东西,并不是自己努力了拼命了就能达到目的,他不管怎么去追,都没有道人跑得快。
  两人一前一后冲进了西头城,这个时间的西头城,一片死气,人们都在熟睡中,空荡荡的大街上看不到一个人。
  王换追了一会儿,虽然道人跑的快,但王换隐约能察觉出,道人逃走的方向,隐隐是他家的方向。王换觉得有点想不通,道人这个时候拼命朝家里跑,究竟为了什么?
  他不肯放弃,他有一种预感,这件事肯定关系重大,他不想被蒙在鼓里。
  王换猜得没错,道人果然是朝自己家的方向跑去的。道人活着的时候,大大咧咧,不修边幅,所以住的地方也不挑剔,只是找了三间相连的小院,一起租了下来。小院在西头城里是很普通的民居,没有什么特异之处,王换一口气追到胡同口,就看见道人翻进了院墙。
  他跟了过去,也翻上了院墙,但站在墙头上,王换呆住了。
  院子里没有道人的踪影,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道人似乎是消失不见了。王换非常惊诧,因为他白天刚刚来过这儿,看过道人的老婆,还看过道人的伙计,并且给伙计们留下了一笔钱。
  但此时此刻,王换看见小院里长满了杂草,似乎是很久都没有人住过了。院子的那口井,被一个井盖盖着,井旁边是一个已经裂开的木桶,歪歪斜斜的倒在地上。
  他又看了一眼,院子里的房屋门窗破旧,窗户上吊着一串已经落满灰尘的辣椒。
  王换迷茫了,他再也顾不上别的,直接跳了进去,砰砰的去敲屋门。
  但是敲了几下,王换停住了手,因为他看见屋子是从外面锁上的。
  这一刹那间,王换彻底的焦躁了起来,他抬起脚,一脚把已经破烂不堪的屋门给踹倒。
  屋子,还是原来的屋子,但到处落满了尘土。桌上的尘土恨不得有一寸厚,除了那些破旧的家具,再也看不到别的东西。
  道人不见了,道人那个膀大腰圆的老婆也不见了。
  王换站在原地,脑子似乎凝固了。今天的所见所闻,彻底超越了他的认知范畴,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站了好大一会,王换才从屋子里退出来,翻身跳到了旁边的小院里。他记得,道人的几个伙计平时是住在这里的,那些刀客每天闲的时候就晒太阳,睡觉,喝酒,别的什么事情也不做。
  王换翻进这个小院的时候,看到的依旧是一地的杂草,破旧的门窗,这院子,似乎仍然是许久都没有人住过了。他踹倒屋门,看见屋子里依旧落满了灰尘,灰尘厚的一脚踩下去就能留下一个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