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06)
  何子濯权衡再三,终究是没有将这件事说出来,但从那一刻开始,那种寒意,那声轻笑,也成为了他的一个心结。
  也正是因此,他对于劫难和魔魇也就格外在意,当年亦是关注过那名应劫之子的下落,却当真没想到,那个人竟然就是舒令嘉。
  这个时候,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是懊恼还是庆幸。
  如果早些知道,他就应该趁着舒令嘉尚且没有抵抗之力,他们之间也没有半分师徒之情的时候,直接将他除掉,以免去来日之祸。
  如果早些知道,舒令嘉就会被他毫不犹豫地杀了,就长不了这么大了。
  其实就在前一刻,他还在想,怎么让舒令嘉回到凌霄派,这是他悉心培养长大的,最满意的弟子,决不能放弃。
  但现在知道了这件事,又让人应该如何抉择?
  何子濯静立着,明知应该速做决定,整个人却半晌未动。
  山脚下,紫色的光线从天幕上落下,风不知道怕打着哪一处的断枝,发出有规律的声音,在空旷的平地上回响。
  啪啦,啪啦,啪啦
  那样寂寞。
  双方沉默对峙的时间其实没有多久,周围情绪亢奋的修士们却都已经不耐烦了。
  有人大声地喊道:你们听见了没有?原来舒令嘉也是魔族的人,甚至是魔皇的儿子!原本就是亲兄弟,怪不得他要和洛宵同流合污!何掌门,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何子濯转过头去,淡淡地扫了那名喊到他名字的人一眼。
  那人不是凌霄派弟子才敢如此质问,但接触到他的目光,又还是有些气虚,向后面的人群中挤了挤,小声道:魔皇的两个儿子都能混进凌霄派,甚至成为掌门的徒弟,凌霄派难道不应该率先站出来清理门户吗?
  洛宵正还要说些什么,舒令嘉却忽地按住了他,抬起头来,说道:大哥,你不必说了,我就是魔族之人,那又如何?
  他的语气坦荡而平静:只要行的端坐的正,何等出身都不会愧对于任何一个人。我不会因为出身于哪个种族而有任何改变,但世人会因为我,记住我出身的地方。
  此时除了洛宵,身边的人都是他们的敌人,舒令嘉的话很狂妄,他们原本应该大声嘲笑,并通过打击和反驳他来动摇他的士气。
  但没有人这样做,即便他们目前情绪亢奋,憎恶魔族。
  他们可以与舒令嘉立场对立,可以围攻他,想要杀死他,但纵使如此,他们也不得不承认,是舒令嘉的存在一直在向人们验证着一个道理。
  人活在世上,可能会遇到背叛、欺骗、抛弃和打压,但只要永远勇敢,那么便永远都不会倒下。
  他说的都是实话。
  何子濯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腰畔的剑锋已然自动出鞘三寸。
  他有过很多的故人知交,也曾任侠快意,重情重义,但不知何时,身上沉甸甸压下来的东西越来越多,而一旦选择了某一条路来走,那么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他曾经付出过很多代价,以后便要做出舍弃更多的准备。
  何子濯的神情越来越冷,说道:壮大门派,斩妖除魔,这是我在你们的师祖去世时立下的誓言,此生绝不或忘。宵儿,令嘉,你们在我这里的机会已经用尽了,今日为师便要清理门户。
  说罢之后,何子濯手中骤然银光大作,长剑出鞘,所到之处,若挟狂风暴雨,铺天盖地,一股极为强大的力量如同当头而下的巨浪,重重拍向二人。
  与此同时,剑阵同时随同何子濯的招式而动,当真便如同布下了天罗地网一般。
  这是舒令嘉头一次真真正正地直面何子濯的威压。
  曾经在他心里,同自己的师父成为敌人,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更不用说当真去兵刃相向了,但经过几次打击,如今他心中已经不认何子濯为师,反倒在胸中激起了一股悍勇之气。
  舒令嘉不闪不避,运使魔息,使得它与自己后天通过仙门法术修炼出来的灵力混杂在了一起,与何子濯的剑锋一挡,随即翻转刀锋,将剑一压一锁,刀影虚虚实实,宛若寒潮碧波。
  这一招运使精妙,而魔息与灵力的融合助长了舒令嘉的力量,也与他的招式相辅相成,更加圆融,竟然已经可以抗住何子濯的攻击。
  何子濯的脸色微变。
  之前他们也有过几次冲突交手的时候,但舒令嘉彻底与何子濯断绝关系之后的正面对决还是第一次。
  仅仅是一招,何子濯便意识到,这个弟子的实力竟然已经到了连他都要忌惮的程度。
  这还是在他用刀没用剑的情况下!
  这使得他心中陡然生出一股焦躁,手中剑光大涨,身形亦如鬼魅一般荡起,攻势连环而至。
  舒令嘉只觉得何子濯逼过来的每一招,都像是一座当头压下来的大山,山一重重连绵不绝,手中便越是受制。
  这柄刀原本就沉,如此一来,更是坠的人手臂酸软,只能咬牙硬撑。
  然而正在这时,突闻剑鸣之声破空大作,凌空一柄长剑风驰电掣般飞来,搅入到战局之中,直冲着何子濯眉心刺去。
  何子濯仰身避过,这柄剑便落到了舒令嘉的手中,正是威猛。
  舒令嘉怔道:你
  威猛剑一声长鸣,反倒带着他的手抬起来,作势冲着何子濯发动攻击。
  舒令嘉能够感觉到剑息正在隐隐与自己的灵力贯通,互为气机,这是绝对做不得假的。
  虽然不知道威猛为什么最终还是选择了留下与自己共同作战,舒令嘉还是感到精神一振。
  他低声道:好,咱们一起。
  他手中握了剑,情形又自不同。
  原本是何子濯这边的人多,怎么看舒令嘉和洛宵都没有半点胜算,只要他被何子濯牵制着腾不出手来,其他剑阵中的修士们就算是冲上来一人一剑,都足以将他砍成肉泥。
  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舒令嘉名义上是何子濯的弟子,但实际早在拜他为师之前,便已经在西天修习多年,同时天赋绝佳,如今他的记忆得以恢复了部分,血脉亦被洛宵的魔元唤醒,早已今时不同往日。
  两人之间这一战已是宗师级别,何子濯的剑势本来就沉重强硬,再加上又以长辈自居,出手之际全力施为,剑影铺天盖地,在周围叠起了一重重的铜墙铁壁。
  而舒令嘉剑则更加轻快,潇洒恣意如疾风快雪,无孔不入,百折不挠,剑气纵横之间,又在何子濯铸成的压制中绽出生机。
  两人身周的剑气不断向外扩出,外人别说接近,甚至根本无法立足,不得不被迫一步步后退,更不用说插手帮忙。
  铿锵之声不绝于耳,舒令嘉越战越是的心应手,几乎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但就在这时,他一剑刺出,忽然感到自己的剑势一偏,毫厘之差,何子濯刺过来的剑锋便从他的剑刃上一擦而过,带出点点火星,直刺舒令嘉鼻尖。
  舒令嘉情急之下仰身折腰,同时横剑挡在面前,好歹架住了何子濯顺势劈下来的剑锋,不然他整个人怕是都要被瞬间劈成两半。
  但未等他直起腰来,身侧忽有一人大声喊道:拿命来吧!
  随着这声大喊,一剑从侧面斩向他腰间,舒令嘉手上发力,将何子濯的剑猛然荡开,整个人便如同飞絮浮萍一样向侧面飘了出去,堪堪躲过了这一击。
  竟是周围那些修士们竟然也突破了两人的剑气,围了过来。
  毋庸置疑,一定是阎禹又在搞鬼了,若不是他,他们这回也早就可以脱身了。
  舒令嘉立身站定,目光往洛宵那边扫了一眼,见他已经支持不住,此刻在身边布下了一重结界,洛宵盘膝坐在结界中间,双目紧闭,不知情况如何,不由更加担忧。
  形势不利,脱身变得更加困难,然而感觉到与自己心神相连的剑息,舒令嘉却在此时心念一动,忽然想到一件事。
  或许他可以查知阎禹的具体藏身之处了!
  舒令嘉澄心静气,凝神一瞬,仅仅是片刻之间,他便感觉到手中长剑发出的哀鸣直入脑海,有痛有怨,愤恨不甘,痛苦挣扎,诸般情绪宛若几欲噬人的怪兽,张牙舞爪地扑来,令人心头陡然一乱。
  段浩延明明已经死了,在段瑟的身上,又是到底发生了什么?
  此刻无暇探究,舒令嘉握紧剑柄,低声道:还记得你方才冲出来帮我时的心情吗?我也一样,有任何的事情,我们一起承担!
  通过不断涌动的剑息,再加上方才在剑阵中感应到的力量变化,他已经大约查知了阎禹所藏身的位置。
  何子濯见舒令嘉脸色不好,便说道:令嘉,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但凡你当初多听几句我的话,都不会如此。如今行至此处,你已经孑然一身,末路穷途,没人救得了你了,我不想再同你动手,把剑放下罢。
  末路穷途,无人来救?是吗?
  舒令嘉陡然大笑道:我又用谁来救!
  笑声未落,他的目光陡然凌厉,飞身挽剑,向前直斩!
  何子濯横剑阻挡,舒令嘉堪堪到了他面前的时候,手中招式陡变,剑锋在何子濯的剑面上一点借力,而后身体倏然向着相反的方向掠去。
  舒令嘉的举动出其不意,何子濯还以为他是要借机逃跑,身形一闪,立刻便向着洛宵而去。
  他反应也是极快,知道舒令嘉绝对不可能抛下洛宵,便要先将他控制住,但尚未等到了近前,何子濯忽觉地面一阵摇晃,轰然巨响当中,他脚下竟然出现了一道裂痕,顷刻间便扩展成深谷。
  大量的恶念从中漫溢出来,谷底甚至能听到隐隐的哭嚎之声,与此同时,西面的天空中雷声震震,与地面的动荡相互呼应。
  这一遭变故使得舒令嘉也始料未及,但他深知阎禹狡猾,已经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对方的位置,若是在不能保证一击得手,以后要抓他便更加难如登天了。
  他对于周遭动静充耳不闻,手中长剑嗡嗡作响,身形瞬如流光,人剑合一,转眼间已将面前的一棵大树从中间劈成两半。
  鲜血喷涌,树后一条身影倏然显现,捂住胸口踉跄而退,正是阎禹。
  舒令嘉趁他受伤,又是一剑迭至,毫不留手,将他钉在了山石之上,而后袖中甩出数道符篆,将阎禹封在了当中。
  阎禹说什么也没有想到,他试图控制舒令嘉的剑,反倒使得自己费心隐藏了许久的行踪一朝暴露,丝毫没有来得及抵抗。
  做完这件事之后,舒令嘉也顾不得查看阎禹死没死,迅速回撤,身形直接从刚刚裂开的深谷上面一掠而过,落到洛宵旁边。
  当越过山谷上空的时候,舒令嘉明显感到里面传来了一股吸力,带的他身形跟着一沉,再向上拔起时,才重新落到对面。
  方才洛宵为了抵挡其他修士的攻击,在身周布下了结界,但这自然是挡不住何子濯的。
  在舒令嘉刺伤阎禹的那一瞬,亢奋的修士们一下子如梦方醒,手上的攻势缓了下来,但与此同时,何子濯也已经到了近前。
  洛宵跃身而起,挡了他一剑,下一刻,舒令嘉便已经赶到,兄弟两人的两把剑同时架在了何子濯的剑上,将他挡开。
  快走!
  洛宵捂住胸口,冷汗直冒,舒令嘉一把扶住他,正欲离开,何子濯的剑却再一次从身后缠了上来,招招不离洛宵左右。
  洛宵失去魔元之后,一直没能好好休息,反倒接连受创,本来依靠服药强打精神,此时药劲逐渐过了,他也再也无法撑住,捂住胸口冷汗直冒。
  何子濯攻击洛宵,舒令嘉便不得不挺剑将他护住,这样一来只能依着对方的招式而走,失去先机,顿时落了下风。
  两人且战且退,洛宵倚在舒令嘉的耳畔,低声说道:跳下去。
  舒令嘉一愣,才意识到他说的是那个刚刚裂开的诡异深谷。
  他迟疑道:这个
  洛宵道:没关系,跳!
  舒令嘉深吸一口气,忽然刷刷刷三剑,向着何子濯快攻而去,而后趁着对方躲避的时候,同洛宵向着地上的巨大裂缝踊身一跳。
  地面上这道突如其来的深谷到底是因何而裂开尚不可知,但是从里面不断漫溢出来的恶念和鬼哭之声来看,这绝对不是什么好地方。
  何子濯没想到他们两个竟敢往里面跳,一惊之下伸手便拽,却只来得及捞到洛宵的一片衣角,便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两个坠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第96章 瘦尽花骨
  虽然口口声声说着要杀了这两个逆徒, 为苍生除害,但当真的眼看着他们掉进这诡异的深渊之后,何子濯还是在那一刹那感觉到自己的心空了一下。
  他伫立在断崖边, 面无表情地朝着下面看去, 谷地吹上来的罡风激的他衣袍凌乱, 发丝狂舞。
  被舒令嘉封住的阎禹还倒在旁边的地上, 其他的修士们也随之恢复了正常, 回想方才那满腔的怒火与仇恨, 简直如同做了一场噩梦似的,不敢相信那是自己。
  脑子里面还懵着,此刻又见发生了变故,周围一时鸦雀无声。
  片刻之后,才有几名弟子反应过来,走上去劝说何子濯。
  他们刚刚来到裂谷的旁边,便觉得恶念逼人,胸口烦闷, 几乎想要吐出来,连忙调动真元护体,这才感觉稍微好了一些。
  一名弟子忍着不适,小心地说道:掌门,两位师兄宁死也不肯听从劝说, 原是他们太过冥顽不灵之故,大伙心里也都很是遗憾
  何子濯这一趟出来寻找阎禹和洛宵的下落,为了防范门下跟他交好的弟子包庇, 带来的人全都是平日里和洛宵舒令嘉等人交情不深,而且急于立功得到提拔的外门弟子。
  只有这样的人是最能够竭尽全力为他效力的。
  此刻见洛宵和舒令嘉出事,他们并没有太多悲伤之情, 心中被阎禹挑起的怒火一散,便开始琢磨着怎么找借口将这件事粉饰的更加好听一点。
  毕竟这么多人围攻两名受了伤的魔族王子,实在也有些说不过去,如果说成是他们自己不听劝跳崖寻死,这话多少好听一点。
  但何子濯却并未对他的话表示赞许,目光沉沉地看着下方,片刻之后,说道:死不了。
  其他人闻言都是一怔。
  何子濯没再说什么,心里却对两个徒弟的脾气有数。
  舒令嘉是个不服输的性子,哪怕还剩下最后一口气,他都不会轻易放弃生机,而洛宵生性狡猾多诈,就算走上绝路,他也得先想出十个八个的方法算计着敌人同归于尽。
  这么轻易地就跳下去,可不是他们两个的作风。
  他沉吟片刻,忽然将自己的佩剑取下,往山谷的上方一抛,长剑悬在半空中,何子濯飞身而上,在众人的惊呼中御剑向着山谷的下方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