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鸿雪爪 第133节
  “我被封小明王时,才二十四岁。”驼弥罗炎闭了闭眼,“可我已经七年没有见过逻些城的月亮。”
  “你若求死,便永远见不到逻些城的月亮。”
  “小明王一生为禅宗经书而活。若没了经书,我活着回到故土,便是吐蕃的罪人,达嘎1也照不清我的罪孽。”
  长孙茂试图将他拽起,奈何窗缝狭窄,兼之他不配合,几度失败过后,也将他往外拽出几尺。
  他不解,“回去吐蕃,改头换面重新来过,又何必非得做小明王?”
  驼弥罗炎突然笑了一阵,而后,几乎是以胁迫的口吻说,“不想我死,就解开穴道。”
  若解开穴道,他自会使轻功遁入水中,轻松逃脱。
  蟠螭角尚不知藏于何处,长孙茂当然不肯。
  佛塔窗缝狭窄,他复又伸出手,试图调整驼弥罗炎身体,以使他能侧身被自己拽上来。
  俯首时,一只淡蓝细针从驼弥罗炎口中飞刺而出。长孙茂伸手一拂,那一抹蓝旋即沾上皮肤,立即烧灼至全身。
  两具身躯,一前一后,一同坠下悬崖。
  空旷峡谷之中,忽然响起一声:“驼弥罗炎之灵柩,致死竟也回不去逻些……”
  话音未落,驼弥罗炎的躯体重重拍打上坚硬岩石,旋即骨骼崩碎,皮开肉溅。随之白浪卷来,将这副破碎残躯吞没而去。
  长孙茂砸在江水上时,脑中重重地“嗡”了一声。
  炎针取自千目烛阴的娑罗芳梦,毒性弱了七八层,不至使人癫狂,却能立即麻痹四肢,使人深陷阿鼻地狱的幻梦之中无法抽身自拔。起初受猛火烧灼,万千虫蚁从黑暗中向他席卷而来,令他浑身滚烫麻痒,滋味极不好受。起初口不能言,只能脑中反复回忆易筋的段落,用了许久,方才澄心敛神,趁机手掐子午,口中默诵,如此反复数次,渐至遗形忘性,烧灼啃噬的痛感也渐渐褪去。
  四肢渐渐恢复知觉,一股血腥之气也铺面而来,连带浑身衣物也有些黏腻之感,一时竟有些黏腻之感,一时竟分不清是自己的血,还是落在了驼弥罗炎的尸骨血浆上。但他仍无法动弹,置身躺在一滩血水之中诵经,以免一时心神不定,炎针毒性立刻将他神智吞没。
  幸得后半夜下了一场及时雨,江水满灌上来,将他从岸上冲入水中,往下游冲而去。不知漂浮了有多久,直至炎针毒性被一勾吻吞没入气海,长孙茂睁开眼来。只觉得神思清明,水声大噪。
  抬眼望见江畔重山数座,天幕群星明灭,渐汇作汪洋。长孙茂心有所感,心剑境界便如漫天星河,向他流泻而来。
  ·
  鱼复塔另两位僧人只见有人与小明王一同坠崖,却没见那人活着回来,便以为二人都已死在崖下。
  劫复阁搜罗鱼复塔时,在鱼复塔下密室之中发现一具棺椁,里头藏满了吐蕃文字写就的经书。驼弥罗炎本意是想假死,将经书送回吐蕃,再更名改姓,现身逻些城。这是他早已备好的两全之策,可接连两日之内,见如此多刺客丧身鱼复塔,故土要他必死,驼弥罗炎也不能白活。
  劫复阁烧了棺椁,又趁天亮前清理了鱼复塔,做成一名吐蕃囚犯与驼弥罗炎一同坠崖的情形。这事做的两不得罪,消息四散开来,往后便也不了了之。
  ·
  从奉节城回到中原,长孙茂回了一次少室山。清扫了经堂与僧寮的灰尘,一路南下看遍旧时风景,不免睹物思人,贪杯多饮了几口。
  不知不觉行至太乙镇时,人已有些酩酊。
  时值中秋,虽已入夜,却仍热闹着。
  少年男女乘舟水上,遇见熟人,远远招呼着,笑闹着往彼此船舱夹板上抛掷小玩意,多半是家乡携来的糕点。
  也有少年男女牵马而行,路过一处酒家,远远招呼店主:“我们客栈离得远,今年一百壶梨花酒,给我们留两壶啊!”
  店主笑道,“跑快点就能有!”。
  长孙茂临水而立,恍然间只见酒肆外水边,立着一人一马。
  店主惋惜道,“真可惜了了。”
  清癯的影子笑着,浑不在意的安慰酒家,“既这么着,来年怎么的也要为这口酒再来一回。”
  ……
  又见她执剑赢过七星天枢,立在岸边讲,“敢欺负你,师姐都替你收拾了。”
  随后又笑他,“昨日练个三脚猫功夫,今日成个小器,几时才能成个大器给师姐瞧瞧?”
  长孙茂渐渐有些哽咽,过半晌方才出声叫她,“师姐……”
  她却没答应,转头越行越远。他心中不舍,靠近水岸,伸手去够那道身影,不留神一头栽入水中。
  岸边少年男女皆被这水中捞月的醉鬼吓得不轻,回过神来,吃吃耳语,于岸边窃笑他。
  水中倒影,一触便碎。
  长孙茂大梦方醒,于水中呆立良久,有些迷茫。过半晌方才飞身出水,形容狼狈地往风洲客栈走去。
  论剑台正热闹着,台上惊鸿剑对阵四海刀,情形难得一见。
  远远望见楼观台上坐了四位主判,余真人仍在其首,正乐呵呵的品茶看剑。
  长孙茂一见此人,便想起这老相士一张乌鸦嘴。
  幼时上门给他算卦,算出个什么“娶妻贤淑,生子聪慧”;她摘了开阳武曲之名,又算了句“孤克寡宿之星”。
  长孙茂远远凝望楼观台良久,神情渐渐沉郁。
  一帮绛衣少年人在台下观战,一众十六七岁少年之中,偏偏有个矮旁人大半个脑袋的小毛孩子很是惹眼。
  四海刀几度赢过惊鸿剑,几个持刀少年一时飘飘然,但凡台上见了姑娘,必会抱拳讲一句,“好男不与女斗,我让你三招。”
  那小毛孩子极为不忿,高声抱怨,“练剑之初,惊鸿剑之韧本就不敌四海刀之蛮。”
  持刀少年便笑他,“雪邦没落了,刚出生的奶娃娃都派出来试剑。”
  那小毛孩自知不敌这几人,便找补,“我劝你们莫欺人年少。早些年,你们大长老在你们这么大岁数时,便已赢不过我这么大岁数的武曲。”
  旁人笑他,他却不赧,往后再有闲话只道一句,“三年之后你必是我手下败将。”
  ……
  一众江湖名宿皆在场,众目睽睽之下,一个湿漉漉灰黑的影子无声无息潜上了楼观台。
  在余真人惊叫出声之前,短剑已从那截短棍中出鞘,稳稳抵在他居髎穴上。
  余真人冷汗具下。
  周遭四人见余真人被抵住命门,皆不敢擅动。
  长孙茂压低声音,同余真人说“我讲一句,你讲一句。”
  余真人颤抖地出声,“你讲。”
  一场论剑已了,四主判却无丝毫响动。
  众人觉出气氛不妥,抬眼望向楼观台,皆有些不明所以。
  山中沉寂了不知多久,余真人终于缓缓开口,满脸莫名,却又极为响亮的讲了一句更为莫名其妙的话:“老身掐指一算,长孙公子龙章凤姿,武曲叶女侠天质自然,实属天赐良缘……”
  片刻静寂之后,余真人随之又讲了一句,“乃是前世因,今世果。合该白头偕老……”
  余真人话音陡然停驻。
  忽然又轻咳两声,斥责道,“什么颠鸾倒凤,不成体统……鸾凤和鸣,尚还说得过去。”
  背后人回味了一遍,总结道,“这命格不错。”
  冰凉刀刃立即离开死穴,余真人立刻瘫坐在地,一场闹剧至此方才罢休。
  三主判正欲去追,那灰色身影却早已不见踪迹。
  死寂了许久的论剑台下,突然爆发出一阵哄笑,笑声经久不灭。
  作者有话说:
  1. 达噶,拉萨语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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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了几天作业,总找不好感觉……
  第114章 洞庭之围
  长孙茂一举在太乙镇闹得沸沸扬扬, 又因此时此地适逢其会,不出几日,满江湖几近无人不晓, 长孙茂醉酒挟持,将余真人吓得课语讹言。
  更多的是不信。当年那个需得七分提携、三分投机, 勉强摘个人人皆不服气的头魁的长孙茂, 不过短短两年, 如何挟持得了余真人?
  便有人说,哪里是长孙茂挟持,分明是余真人紫薇斗显灵, 借着事由道出天机罢了。
  大小赌坊向来将余真人之言奉为真传。不多时, 各家赌坊皆将“武曲再世”挂上托底花牌,筹码越押越大,不过半年时间, 赌坊门口没有这四字金字玉牌,皆是要遭同行取笑的。
  至于武曲怎么再世, 更是越传越离谱。以原身再世, 抑或托身旁人再世,各家茶肆众说不一, 却也都有人信。毕竟,不少人亲眼见她身中生蛇蛊与致命伤从胡人巷走出, 却至今不曾有人见过她尸首。各路说书人只需稍动脑筋,将种种说不通的都合理化, 便都显得自家说法比别家更有鼻子有眼。
  余真人一言抵万金,余真人本人却吓得病了好几日, 落下个一提长孙茂便不痛快, 一步痛快便秘结不通的毛病。
  而这闹剧最大的始作俑者, 自打那年终南论剑后,便鲜少有人再寻到他的踪迹。约莫八个月后,他方才再度现身于日月山庄下的密道之中,取达兰台首级于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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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长生”的名气随着传言在坊间大盛,全因扇面背后“得此物可以不死”七字。
  有一日,一内坊说书人突发奇想,将“武曲再世”与长生一联系,说,余真人先前说武曲乃是孤克寡宿之星,去岁终南论剑上又说什么白头偕老,托的自然是长命百岁的寿数。
  如此陡然变卦,其间必得了什么机缘或吉物为武曲逆天改命。而这吉物,便是“得此物可以不死”的长生。
  故这赠吉物之人,自然是武曲的良缘。
  这说法两相呼应,忽然从前讲不通的,便全都讲通了。
  说书人一番言毕,当下得了满堂喝彩。
  往后茶肆自然门庭踏破,连带长生也成了传奇之物,被哄抬至天价。
  有个江湖人,颇有些生意头脑,趁众人犹豫不决时,以两千两银子市价买下长生,以武曲散人自居,惹不少人眼红,虽武功稀疏平常,却实在过足了一把“武曲”瘾。江湖中人,有不少敬仰武曲的,也有眼馋神兵的,有高于市价数十倍向他购买,也有以珍奇宝物以求一易长生,他皆不答应。被人追捧久了,渐渐开始漫天要价,时而要一城郭易物,时而又要悛恶、迦叶之流绝世神功来换,引得众人嫌恶,却都拿他没半点法子。
  此人成日招摇过市,不免惹祸上身,被千目烛阴残部掳去鄯城,连人带长生献给了千目烛阴死士头目达兰台。达兰台见这武曲散人乃是个冒牌货,便去人留物,四散消息。说他不要黄金万两,也不要绝世神功;来赤岭神迹密道,跪在千目烛阴碑前磕头,并将一句话大喊三遍,便将长生赠予谁手。
  不少武林人纷纷赶往鄯城,却几乎被困死密道之中。众人方才知晓中了达兰台诡计——他要他们这群中原武林人,连带着长生一同为千目烛阴殉葬。
  正值危难之际,达兰台于众目睽睽之下身首分离,猖狂笑声也戛然而止。
  一个灰衣男子蹲身斩开达兰台五指,拾起沾了污血的长生,在衣角上擦拭干净,转头三两下解开密道机关。借着不灭圣火,众人方才看清此人乃是长孙茂。
  他自始至终一言不发,脚程极快,众人跟得极为吃力。
  一路轻车熟路出了密道,有三两从前故人本欲上前与他寒暄几句,此人却眨眼便没了踪迹,众人却蒙他方才得救。
  这三年之间,此人武学造诣逐日追风,早已不是当初那个长孙茂。
  此人行踪不定,一旦现身,不少人皆毫不犹豫上前挑战,都极快败下阵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