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槎 第73节
  苏新七捏着冰袋,点点头:“嗯。”
  话到这里,似乎就到分开的时候了,再多相处一秒对两人来说都是一种考验。
  苏新七解开安全带,提着打包盒,迟疑了下,回头说:“我回去了。”
  “嗯。”
  苏新七下车,眼看他启动车子就要离开,她心里莫名低落,今晚看似有所进展,可一顿饭又回到了原点。
  她踟躇了会儿,牙一咬绕到驾驶座那边,敲了敲车窗。
  陈鲟降下车窗,苏新七和他对视了几秒,出声问:“要是国庆中秋你有假,能告诉我一声吗?”
  她这话问得有礼有节,陈鲟不知怎么的,心头一动。
  他看着她,记忆忽然被拨回到了五年前,有一回情人礁那有人溺水,她以为出事的人是他,急急忙忙赶到那,他从人群中把她拉出来,她看见他的第一眼眼圈就红了,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吓死我了。
  她刚才说那句话的语气和那时奇异地相似,有些委屈,有些勾动人心。
  陈鲟蓦地心软,应了句:“知道了。”
  第68章 日记
  苏新七站在小区门口, 眼看着陈鲟的车离开,她极轻地叹口气,转过身正要进小区时, 抬眼看到了孟芜。
  “我不是故意躲这偷看的啊,正好回来,碰上了。”孟芜自白道。
  苏新七并不介意,走过去笑着问:“看到了什么?”
  “你的……另一面。”
  苏新七哂笑, “我难道是双面女菩萨不成?”
  “我现在倒相信你是个有情有爱的凡人了。”
  苏新七对她的调侃一笑置之。
  “你的脸怎么了?”
  苏新七抬手碰了碰, 说:“碰上被害人家属了。”
  孟芜皱皱眉, “律师这职业都这么高危了?”
  苏新七和孟芜一起往小区里走,她见孟芜脸上脱了妆,看上去略微狼狈, 不由问:“你今天加班到这么晚, 学校有考试?”
  “别提了。”孟芜心累地耷拉着肩, 脸色憔悴, 说话时人焉焉的, “我们学校……摊上大事了。”
  “嗯?”
  孟芜压低声说:“班上有个学生家长报案, 说她孩子被学校的老师……性侵了。”
  苏新七脚步微滞,愕然道:“性侵?”
  “嗯,今天警察来学校调查, 整个年级都乱成一锅粥了,为这事我忙了一天,还去了趟警局。”
  苏新七沉吟片刻问:“学生是男孩女孩?”
  孟芜转头看向她,“不愧是做律师的,一般人听到性侵都会自发地认为受害者是女性。”
  苏新七神色微沉,“所以……”
  “是男孩。”孟芜重重地叹了口气,接着说:“老师是教生物的, 也是男的。”
  苏新七整个人忽然打了个寒颤,失神地走了好久,直到进了电梯才缓过神问:“结果呢,警方立案了吗?”
  孟芜摇了下头,苏新七立刻问:“证据不足?”
  “嗯。”孟芜倚在电梯墙上歇了口气,“是家长觉得自家孩子最近有点奇怪,周末也常不着家,问了也支支吾吾的,就偷偷给他的手机安装了一个定位软件,跟过去一看,发现生物老师带着他去了宾馆,然后就报了案。”
  电梯门开了,苏新七率先走出去,按了密码开了门,进屋后开口问:“没有取到直接证据?”
  孟芜虽然不是学法的,但也知道苏新七说的直接证据指的是什么,她摇了摇头说:“他们才到宾馆不久,家长就领着人上门了,拍了几张照片,但是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那老师说他是好心,利用课余时间把孩子叫出来补习,天太热了,就开了间房。”
  这理由听上去冠冕堂皇的,但也不能说绝对是借口,苏新七换了鞋,接着问:“学生呢,他怎么说?”
  孟芜走进客厅把空调打开,转过身对着苏新七摇了摇头,说:“警方不予立案的主要原因就是因为那个学生说生物老师并没有强迫他做任何事。”
  苏新七思忖片刻问:“他父母不相信?”
  “嗯,他们觉得孩子性情大变,会这么说肯定是被威胁了,所以坚持要把生物老师告上法庭。”孟芜倒了一杯水,喝了几口后接着说:“今天警方来学校调查取证,把校领导都惊动了,班上所有的老师、学生差不多都被问了遍,我也是没想到才毕业刚走上教师岗就碰上这样的事,麻了。”
  苏新七把打包盒放下,低头看着孟芜问:“这件事你怎么看?”
  孟芜瘫坐在沙发上,想了会儿说:“那个生物老师是老教师了,资历深,口碑也挺好的,很多家长都觉得他教得好,学生对他的评价也很好,同事也觉得与他共事挺舒服的,我虽然才来不久,但也觉得这个老师挺好相与的,他一连几年都是校里的模范教师来着,领导也很器重信任他。”
  “今天警察问了一圈,基本上所有人都认为生物老师不可能做出那种事,而且那个老师有家室,办公室里的同事都觉得虽然带孩子去宾馆这个行为不太合适,但说性侵,还是觉得不可能,但是吧……”孟芜话锋一转,看向苏新七说:“我个人觉得家长的怀疑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哦?你发现了什么异常的地方?”苏新七顺势而问。
  “也不是异常,就是……你知道pua吧?”
  苏新七点头,孟芜拿了个枕头抱在怀里,吁了口气说:“那个学生是个残疾人,他小时候出过车祸,右手截肢了。”
  苏新七忽觉脑中嗡然一响,“什么?”
  “那个男孩……”孟芜回想了下说:“他很内向,可能还有点自卑,平时也不大和同学玩在一起,虽然现在网上说的pua都发生在异性之间,但是我想有没有可能……不过这都是我的猜想。”
  苏新七愣在原地失神良久,等回过神才惊觉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房间,坐在床边整个人隐隐在发抖,她探身拉开床头柜的抽屉,颤着手拿出里面的一本硬课笔记本,深吸一口气后才敢翻开,扉页上“李祉舟”三个字刺红了她的眼睛。
  仅是翻开封面就已用去了她所有的力气,这本日记里的内容她早已烙印在心,可每回翻开她都痛彻心扉,不忍猝读。
  苏新七缓缓翻开日记本,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她忍着痛看下去。
  “……冯赟带我去大陆参加天文知识竞赛其实是个幌子,他强迫我做了我不喜欢的事,他向我道歉,说他是因为太喜欢我了,我觉得恶心,他求我,他威胁我,他恐吓我。”
  “……冯赟又找了我几次,他在岛上和在大陆完全就是两个人,如果我把他对我做过的事说出去,岛上的人一定会觉得我疯了,除了小七,但我不能告诉她。”
  “……冯赟说小七是因为愧疚、可怜、同情我才一直和我做朋友的,我不相信,她不是那样的人。”
  “……陈鲟很喜欢小七,我看得出来,小七也喜欢他,但她顾忌我,所以不愿意承认,冯赟说得对,我卑劣地困住了她,还假装不知道。”
  “……我在天台听到了陈鲟的电话,他和小七在一起了,我不意外,反倒很庆幸,小七终于摆脱了我的影响,为自己做出了一次选择。”
  “……冯赟一次次地和我告白,如果这算告白的话,他说我的耳朵注定会影响我的人生,即使我再努力也成不了一个正常人,终其一生只能是个聋子,但他不介意,他说我是他的灵魂伴侣,他愿意做我的耳朵。”
  “……冯赟欺骗了我,他有妻子,有一个孩子,他骗我。”
  “……我的身体里有一个恶魔,我嫉妒陈鲟,我伤害了小七,我好像变成了一个怪物,或许我今晚应该和小七坦白,她会愿意和一个怪物继续做朋友吗?”
  “……我的灵魂好像撕裂了,好痛。”
  “……我要去找冯赟说清楚,再去和陈鲟道个歉,告诉他,照顾好小七。”
  ……
  日记字字泣血,句句锥心,苏新七看着看着,那一行行字就模糊了,她悲痛难忍,泪珠子一颗颗地砸落下来,泅湿了纸面。
  .
  今年国庆碰上中秋,调休后连放八天的假,大屿作为著名的海滨旅游城市,一到节假日就会涌入大量的外地游客,各处景点人满为患,街头巷尾更是人潮涌动。
  王峥最近手头上有几个案子同时在进行,苏新七作为他的助理也是忙得不可开交,虽如此,他还是给她放了假,但也明确说了,如果有紧急情况会喊她回来加班。
  苏新七明白他的意思,她没有出省旅游的打算,一号那天她和苏新漾搭乘轮渡回了趟沙岛,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吃了顿饭,算是过了个节。
  旺季沙岛游客很多,轮渡码头每天都人来人往的,苏新七和苏新漾在岛上住了三天,四号一早她们就离岛了,苏新漾要去她妈妈那,苏新七回律所加了个班。
  十月的太阳热力不减,气象局发布了高温预警,但热辣的天气也没能阻止游客的热情,短短几天,大屿的人流量翻了又翻。
  下午五点左右,苏新七结束手头上的工作,从律所出来后打了个车去碧水区找陈沅,到了约定的地点,她坐在车上,降下车窗喊了她一声。
  “艾玛,太热了,这鬼天气。”陈沅才坐上车立刻对着空调口吹风,冷风一吹,她舒爽地叹口气,转过头看向苏新七,“怎么祖国生日你也要加班啊,你老板是不是太会压榨人了。”
  苏新七笑笑,“节假日犯罪率升高,一放假反而工作会更多。”
  “我以前还以为律师多高大上呢,像电视剧演的那样,西装革履ol裙,站在法庭上举起手正气凛然地喊‘我反对’,结果看你……隔三差五加班,不是去看守所就是去监狱,苦哈哈的。”
  “法律民工。”苏新七自嘲一笑,又问她:“东西都带了吗?”
  “带了。”陈沅提过一个大布袋子放在她们中间,打开让苏新七看了眼,“这次的我特地让人改版了,字体放大了,图片也换了。”
  袋子里都是传单,苏新七拿出一张看了眼,上面“警惕校园性侵”几个字怵目惊心,传单上的图片是动画制作的,一个面目狰狞的男人将手伸向一群学生,底下用简单的文字描述了校园性侵带来的伤害,科普了相关法律,传单背面是应对方式和报警电话。
  “还行吧?”陈沅问。
  苏新七点点头。
  “快到了,来,我带了帽子和防晒衣,给你。”
  苏新七戴上一顶遮阳帽,穿上防晒衣,陈沅也把自己武装起来,还戴上了口罩,她从包里拿出了一罐防晒喷雾,在苏新七的脖子和手喷了喷,又给自己喷上。
  的士停在了星河教育机构前面,她们下车,苏新七看了眼时间,再过十分钟就是机构下课时间。
  每逢假期,除了各处景点,要数教育机构最热闹,现在这个社会,教育内卷现象越来越严重,城里的孩子基本上没有不报补习班的,大屿名气大的补习机构不少,星河教育是其一,它的创办者就是冯赟。
  机构六点下课,三五成群的学生从楼里出来,苏新七和陈沅就在机构楼下派发传单,随传单附赠的还有一个小玩具,这样愿意接传单的学生就多了。
  苏新七会观察每一个接收传单的学生的表情,如果他表现出明显的迟疑、困扰,她会追上去和他聊一聊,旁敲侧击地询问一些问题。
  她和陈沅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星河教育机构发传单,目的除了警告冯赟,也是为了找出潜在受害者,但目前为止,苏新七都一无所获,她很庆幸,但人性的黑暗面又让她感到失落。
  “你们给孩子发的都是什么烂七八糟的传单,什么‘性’不‘性’的,也不害臊,误人子弟。”一个中年妇女拿着一张传单气势汹汹地冲到苏新七和陈沅的面前,扯着脖子就大声斥责。
  苏新七好声好气地解释:“您好,我们在进行正常的普法活动。”
  “普什么法啊,无中生有,你们这么搞,以后哪个老师敢亲近学生,对学生好?”
  “阿姨,都什么年代了还谈性色变呢,现在学校都提倡性教育了。”陈沅也拿出强势的姿态,睨着家长说:“现在校园性侵事件越来也多,学校里多的是表里不一的人,我们普法也是为了提高学生的警戒心。”
  “胡说八道,我看你们就是别的机构派来搅事的,也就是冯老师人好,没叫人把你们赶走。”
  陈沅急了,“他才不是什么好人,他就是个——”
  苏新七拦了下她,冲她使了个眼色。
  “血口喷人。”那个家长骂骂咧咧地拉着孩子走了,边走还边和周边的学生说:“别接她们的传单,传销,唬人的。”
  她这一嗓子吓走了不少学生,陈沅转过头,翻了个白眼,“无语,就是因为有这样的家长,有的孩子出了事才不敢说。”
  苏新七轻叹一口气,转过身抬起头,看到冯赟就站在机构二楼,隔着落地玻璃低头看着她们,嘴边似乎还挂着他惯常的故作温和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