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槎 第53节
  “爸爸,我和你商量件事。”苏新七觑了父亲一眼,说:“我想去大陆玩几天。”
  “可以啊。”苏父爽快地应道:“想去哪,你说,正好休渔期爸爸没事,我们一家三口去旅个游。”
  苏新七头皮一麻,面色微窘,试探地问:“我可以和朋友一起去吗?”
  苏父一听,眉头就皱起来了,“和陈鲟?”
  苏新七点头。
  “那不行。”苏父横眉竖目,“这臭小子,还得寸进尺了,真想把你拐到大陆去。”
  “不是的,他要回泳队,我想……跟着去看看。”
  “回泳队啊。”苏父语气有所缓和,他这辈人思想比较传统,对运动员之类的为国家卖力的人都比较有好感,这也是他对陈鲟另眼相看的重要原因。
  “那也不行。”苏父的态度还是没变,“你以前都没一个人出过远门,我不放心,我和你妈不在身边,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爸爸,再过几天我就满十八周了,应该学会独立了,等上了大学,你和妈妈也不能一直在我身边,事事帮我处理。”苏新七晓之以理。
  苏父心头一梗,忽然想到今天结束,他的宝贝女儿就要收拾行囊,准备奔赴远方了,她要学会独立,而作为父亲,他要学会放手。
  “你怎么这么快就长大了。”苏父神情感伤,叹了口气说:“你让陈鲟来家里一趟,有些事不亲自交代我不放心。”
  苏新七看父亲态度软化,面上一喜,挽着他的胳膊说:“谢谢爸。”
  他们抄了近路往家走,经过轮渡码头时苏新七看见了冯赟,本来她没多注意,可他对面站着一个陌生的女人和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看情状,他们好像在闹不愉快,两个大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苏父开家长会时见过冯赟,此时看见了不免问道:“那是你的老师吧?”
  “嗯,物理老师。”
  “哦,就那个对祉舟很好的,大陆来的老师。”苏父扫了眼冯赟对面的女人和小孩,“那是他老婆孩子吧,特地来岛上找他一起过节。”
  苏新七不清楚冯赟的家庭情况,但她想的和父亲一样。
  别人的私事他们没有多打探,随口聊了两句就作罢,回到家里,苏母正好从妈祖庙回来,当天晚上,苏家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吃了顿晚饭,既是过节,也是为了庆祝苏新七结束高考,顺利毕业。
  饭后,家里的大人都去族里帮忙,苏新七给陈鲟发了条短信,特地换了身长裙,难得打扮了下,在家门口等着他。
  岛上的端午祭挪到了晚上举办,其热闹程度不亚于往年,天色暗下后,请神队伍抬着妈祖的小神像从庙里出来,一行人举着火把浩浩荡荡地沿着环海路走,耆老打头念着祝词,乐队一路吹拉弹唱,神像每经过一户人家,那户人家就烧香礼拜,点一串炮仗,然后加入队伍中,跟着神像环岛,岛上的人相信这样能得到神的庇护。
  □□队伍到码头附近时,苏新七还没等到陈鲟,她给他打电话,电话铃响了很久,没人接,她不由疑惑,正想着要不要再打个电话,周围炮声响起,抬神队伍已临近家门,她记起母亲出门前的交代,赶忙拿下门厅香炉里的一支竹香,等队伍经过时把已经挂好的鞭炮点了。
  引线一燃,鞭炮响起火花乍现,苏新七把竹香插好,再出来时借着火把的光忽看到陈鲟走在队伍里,她愣了下,跑过去却不见他人影,回过头又在另一个地方看见他,她追过去,人又不见了,再回头又看见他到了另一个位置,在人潮中看着她笑。
  苏新七知道他是故意的,她也不恼,再次追上去,陈鲟看她过来就换位置,两人在攒动的人群中你追我赶,周围人潮汹涌,他们眼中只有彼此。
  一钩弯月垂挂在天际,星如莹水。
  苏新七追得累了,身上出了层薄汗,海风旖旎,她抬眼看陈鲟还乐此不疲,看着她得意地笑着,想了想,转过身逆着人流往回走。
  没一会儿,苏新七就听到了陈鲟喊她的声音,她微微一笑,头也不回。
  情势对调,苏新七成了逃的那个,陈鲟成了猎人,逆着人流比顺着人流难走,没过多久陈鲟就追上了苏新七,他一把拉住她的手,两人就站在路中央,身边的人如流水,缓缓擦过他们。
  “生气了?”
  苏新七翕动鼻子,看他一眼,忍不住说:“幼稚。”
  陈鲟端详了下她的脸,又往下看了眼她身上的裙子,不由喉头一滑,低笑着说:“是我不解风情了。”
  他们从人群中挤出来,站在环海路旁,看着行进的队伍缓缓挪动,火光把他们的脸庞映亮。
  陈鲟看到几个小孩挥着仙女棒,心念一转,让苏新七等着,他重新混进人潮里,没一会儿拿着一把仙女棒回来。
  苏新七看着他,“你又抢小孩的东西。”
  “这回冤枉了。”陈鲟说:“前几天帮他们出了头,现在都认我当大哥。”
  苏新七忍俊不禁。
  陈鲟给苏新七点了支仙女棒,“你们岛上的风俗还挺有意思的。”
  “你以前都是怎么过端午的?”苏新七轻轻晃着仙女棒问。
  “不过,队里没有过节的氛围。”
  “泳队不放假?”
  “偶尔。”陈鲟说:“回家也没什么意思,他们都忙。”
  苏新七看着他,“那以后节假日你就跟我回岛上。”
  陈鲟挑了下眉,“没名没分的不好吧。”
  他们站在路旁,举止亲昵,请神队伍里时不时有人转过头来打量他们,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自从被苏家长辈知道后,苏新七和陈鲟就再没有刻意掩藏来往,在小地方,一有风吹草动,不消多久,消息就会随着海风一传十十传百。
  “现在岛上的人都知道我们的关系,你还想要什么名分?”苏新七说。
  陈鲟失笑。
  “对了,我爸爸同意我跟你去大陆了,你明天晚上来我家吃个饭?他说有事要当面和你交代。”
  “鸿门宴啊。”
  苏新七看他,“你怕了?”
  陈鲟耸了下肩,一副无畏的模样,“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苏新七笑了,“我爸爸没那么可怕。”
  陈鲟不置可否。
  乐声渐远,队伍的主力往前行进,末尾只剩下零零散散的一些人在追逐打闹。
  陈鲟看到对面有小卖铺,低头问道:“渴吗?”
  苏新七刚才和陈鲟玩了一阵子猫抓老鼠的游戏,出了汗,此时的确有点渴,她点点头,陈鲟摸了下她的脑袋,“等着。”
  火光消逝,月光溶溶。
  苏新七站在原处等着陈鲟,看向渐渐远去的队伍时,忽看到了李祉舟,他独自逆着人流,好似失神似的,机械地走着,被人撞了几次也不知躲闪。
  “祉舟。”苏新七喊了他一声,他似乎没听到,整个人还是恍惚地走着,她朝他的方向跑过去,到了跟前,再次喊道:“祉舟。”
  李祉舟这才有了点反应,木讷地抬起头,眼神空洞,苏新七看他脸色不对,皱了下眉,立刻问:“怎么了?”
  李祉舟未答,整个人仿佛灵魂出窍了似的,只剩躯壳。
  “祉舟,你怎么了?”苏新七看了眼他的耳朵,是戴着助听器的,她再次问:“是出了什么事吗?”
  李祉舟始终不言语,只是看着她。
  “小七。”陈鲟买了水回到原处没看到人,四下找了找才看着,他走过去,目光掠过李祉舟落到苏新七身上。
  苏新七转过身,正打算走过去和陈鲟说明情况,一只手被紧紧地抓住,她诧异地回头,“祉舟?”
  “别走。”李祉舟开口只说了这两个字。
  陈鲟皱了下眉,在离他们不远不近的地方站着。
  苏新七手腕微痛,她看了眼陈鲟,回过头轻声对李祉舟说:“祉舟,你先松手,我们找个地方——”
  “别去找他。”李祉舟打断她,态度显得执拗,他语气略微急切,言辞哀哀道:“你别去找陈鲟,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好吗?只有我们,只有我们。”
  苏新七微怔,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说这种话。
  陈鲟看着他们搭在一起的手,又听李祉舟这么说,神色怫然,沉声道:“小七,过来。”
  苏新七回头看他,一时两难,沉吟片刻,她转过头看向李祉舟,缓声劝道:“祉舟,你今天好像不太舒服,我先送你回家,有什么事我们明天再谈,好吗?”
  李祉舟垂着头没回应,苏新七以为他同意了,正想抽出手时,他忽又抓紧她,“别过去。”
  “祉舟——”
  “他杀过人,他是个杀人犯!”李祉舟忽然激动道。
  海风骤起,潮声勇退,在绝境中,美善的灵魂露出獠牙。
  苏新七骇了一跳,等反应过来他说的话时又是惊愕,她回过头,陈鲟的脸隐入夜幕中,他伫立不动,浑身散发着低气压。
  浮云不动,天地万物似是静止,半晌后,陈鲟抬眼看着苏新七,“你相信他的话吗?”
  “我……”苏新七喉间干涩,她觉得自己此时就站在一根平衡木的支点上,无论走向谁,他们都会倾覆。
  陈鲟动了下身体,朝他们走去,苏新七下意识把李祉舟护在身后,陈鲟看见她的举动定住脚,眼神又是一黯,他看着她,自嘲道:“你不是选不出来,你已经做出了选择。”
  “陈鲟,我……”
  “他说的没错,我就是因为被指控杀了人才离队的。”陈鲟了无意义地笑了声,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第50章 日食
  星垂月悬, 请神队伍远去后,更显灯火阑珊,万物寂静。
  苏新七带着李祉舟就近去了灯塔那, 他们靠在栏杆上,望着海面,良久没有开口,好像谁也没从刚才那场冲突中回过神来。
  海浪声声, 远海有几艘渔船, 船上的人举着火把, 映亮一方海面,这也是端午祭的一个重要仪式,岛上的渔民请法师在海上做法, 法事结束后, 他们会把一些祭品投入海中, 以此向海底的神明投诚, 祈求风调雨顺。
  苏新七看着在风中摇晃不定的火焰, 忽然笑了下开口说:“还记得有一年端午, 我们跟着上了船,结果坏了事。”
  李祉舟也记起了,追忆道:“那天风大, 我没站稳,你为了拉我把火把扔了,差点把船点了,被长辈训了一顿。”
  “回家还被关了两天禁闭,你怕我无聊,每天来陪我,看影碟、玩跳棋、下象棋飞行棋、掷沙包……”苏新七一笑, “你平时都不玩这些的,是特意去找的那些东西吧?”
  李祉舟说:“小卖铺里有的我都买了。”
  “还有次中秋节,我们去博饼,你博到了一整套的《哈利·波特》,记得么,我们是一起背着家长在海滩上把这套书看完的。”
  “嗯,书本我到现在还留着,上面还有盐渍。”
  苏新七笑笑,“我爸还说我把你带坏了。”
  “那段时光……我很开心。”李祉舟看着远处的几簇火焰,眼底微微泛着光。
  苏新七喟然道:“我也是。”
  交谈戛然而止,他们都有些怅惘,好似陷入了过往的回忆中。
  从幼时相识至今,他们共享了太多美好的时光,这座岛屿、这片星空以及无垠的大海见证了他们的成长,承载了太多珍贵的回忆,所有的一切恍如昨日,却也永远回不去了。
  “能告诉我,你今天怎么了吗?”良久,苏新七开口,轻声轻语地询问,她心底其实有个猜测,怀疑他是不是考试没发挥好,所以才情绪反常,就和前段时间比赛失利时那样,是一时的应激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