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3章 永恒花园
  千百年来,无论是下界还是地界的信徒,都曾依凭自己的直觉想象过千面圣所的模样。
  人们绞尽自己的脑汁,将圣所塑造成一座隐秘而雄伟的神殿,人们幻想殿中有一千根石柱,每一根柱子上都镶嵌着一张迥然不同的脸。
  至于栖居在圣所中的,古老的“祂”,却无人敢妄自揣度其尊容。
  信徒们只是笃信祂有一千张面孔,而这一千张面孔,成就了伟大而古老的存在。可如若真相摆在人们面前,那些狂热的信徒一定会神智混乱。
  当四人踏入这片特殊的空间时,眼见的却是一片绿意盎然的草地。鹅卵石歪歪扭扭地铺成道路,两边用木桩整整齐齐地框出园圃。至于那些郁萌的花儿,则在暖阳的眷顾下长势正好。
  这所谓的圣所,不过是一座隐于世界之外的花园罢了。无论外面的世界如何,这里却始终如一的静谧。时间仿佛坍缩为了一点,而在这一点中,孕育出了永恒。
  这是一幅被惊扰的画卷,如若不是来客的叨扰,恐怕一切都会与时间一同沉睡,沉睡在不曾有一丝波澜的深渊当中。如若不是流动在天幕上的,诡丽的暗色波纹,人们绝不会以为这只是一片沦落在虚无中的幻境。
  看到眼前这普通到令人困惑的景象时,吴雍的内心竟没有掀起一丝惊讶。或许是赛琉丝的叙述已经说明了浔月是怎样的一个人,才会让他如此见怪不怪。
  四人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向前,尽头之处,是一座白砖蓝瓦的房子。稍宽的墙体撑出了圆润的弧度,青色的苔藓爬满了房顶,装着鲜花的吊篮自屋檐垂下,像极了绘本中才会出现的那类童话小屋。
  吴雍踱步至房子的门口,与其他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给了自己十足的缓冲余地后,方才轻轻叩响了房门。
  “客人?”屋内传来了回应,那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虽然温柔,对吴雍来说却十分陌生,“请稍等。”
  一段时间的等待后,房门被轻轻开启。一个“年轻”的女子站在门口,腰间系着绣有小熊的围裙,不断拍打的双手上面可以看到面粉的痕迹。
  这个女子从外表来看约摸是二十五六的容颜,一头亚麻色的长发显得柔美而矜持,如同是邻家的姐姐一般令人安心。尽管外貌一如常人,但吴雍却十分清楚,她便是西明世界观的真正创造者,一个来自高等世界,业已存在了数万年的,真正意义上的神明。
  “呀!新客人,你们好呀。”浔月惊喜道,弯弯的笑眉中看不出丝毫的提防与敌意。
  吴雍突然觉得头皮发麻。就算浔月认不得他们三个外来者的样貌,也应当记得赛琉丝的长相才对。但当浔月一一打量每个人时,脸上除了新奇以外并没有其他的心思。
  ——换句话说,她的意识在被这个世界吸收。
  吴雍突然想起了女人的话,惊觉浔月的记忆已经发生了变化。
  “浔月姐……”赛琉丝轻声唤起那久违的名字,这却让浔月开始变得疑惑。
  “浔月……姐?你是在叫我吗?”浔月指着自己,好奇道,“你可能认错人了。我……唔……!”
  就在这时,浔月突然蹲在了地上,痛苦地抱住了头。
  “浔月姐!”赛琉丝一步上前,拢住了对方的肩膀,急切地问道,“你怎么了!?”
  “没……没事……只是突然有些头疼,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浔月缓了缓神,重新站起身来,脸上恢复了笑容,“嗨呀,真不好意思,好不容易有新客人来访,我还出了这种丑态……啊!我正好烤了一炉面包,你们不介意的话,要尝尝看吗?”
  说着,浔月端起一只手,比出了邀请状。
  众人不知如何是好,而于洛颖率先作出了回应:“那就谢谢您的好意了。”
  听到这句话,浔月像是一个被褒奖的孩子一样兴奋起来,领着众人进到屋子里,邀他们在桌前坐好,步伐轻快地走向了厨房。
  在此空当,吴雍打量起浔月的小屋,橱柜上摆了一瓶新采的花,木桌上铺着稻草编织的桌布,窗子上则是用竹筒做成的百叶帘。
  朴实,普通。
  但反倒是这种普通,让吴雍愈加觉得不自在。
  “久等了~”
  一会儿的功夫后,浔月托着一盘热乎乎的面包走出厨房,不等几人表态,便热心地送到他们手中。
  此时的四人并没有心思吃东西,但浔月那热切的目光还是迫使他们将面包塞进嘴中。花蜜酿成的内馅十分甜腻,可吴雍却难以去享受些什么。
  “味道怎么样?”浔月期待地问道。
  “嗯……很好吃。”吴雍强迫自己露出一个笑容。
  “嘿嘿,这是招牌口味哦。”浔月骄傲地笑了笑,但发现四人并没有予以积极的回应。这时,她才发现了不对劲,担心地问道:“你们怎么了吗?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吗?”
  四人几乎同时放下了手中的面包,但不知道如何去开口。
  “浔月姐……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记得这个名字了……但我记得,你叫浔月。”
  就在这时,赛琉丝轻声开口道,她低着头,将表情藏在了发丝之间。
  “你可能也不记得我们的事情了,但请听我说。我们以前……是很好的朋友,你对我们来说就像姐姐一样。你很爱笑,就像现在一样,但偶尔也会有些小脾气,会被奥古斯都的恶作剧弄生气。我,爱丽希丝,奥古斯都,费格勒斯,你教会了我们许多事情,我们本应该……但是……但是……”
  赛琉丝呜咽起来,难以再说出任何话来。
  “爱丽希丝,奥古斯都,费格勒斯……赛琉丝?”浔月有些恍惚地呢喃道,“咦……奇怪,为什么……这么熟悉?”
  浔月皱起眉头,似乎在记忆中搜寻着什么。
  这时,吴雍突然想到了某样物件,那是从塔斯拉顿的手上拿到的,而它真正的主人,正站在自己的面前。
  吴雍沉沉地吐了一口气,伸手从贮藏之地中拿出了那样物件。
  “浔月……姐,请拿着这个。”
  浔月伸出手,接过吴雍所递来的东西,她认真地观察着手中的物件,眼神愈发的蒙乱。
  “这是……簪子?这是……我的簪子……”浔月握起簪子,将其抱在胸前,整个身体都在战栗。
  吴雍突然感到十分后悔,于其如此痛苦的揭示真相,倒不如作为陌生人结束这一切。
  “啊……我想起来了……”浔月的声音颤抖着,“小奥、小赛、小费、小爱……你们终于还是来这里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听到了曾经的爱称,赛琉丝突然抽噎了一下。
  “你们好像有些不一样了?我记不太清你们的样子了……时间过去多久了?”浔月伸出手,摸着于洛颖的脸颊道。
  “已经……很久了……”于洛颖的声音变得有些奇怪,像是在强行忍耐着什么,“浔月姐……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浔月含着笑,摸了摸于洛颖的头发,接着看向一直站在稍远处的万帆。
  “你是小费?还是小奥?啊,看样子是小费,我记得小费是一个很腼腆的孩子呢。”
  “……抱歉,我和费格勒斯不完全是一个人,我不记得关于你的事情了。”
  “没关系,呵呵,记忆真的是一个非常神奇的东西,你有时候会忘记把它放在哪里了,可它却从不会真正离你而去。”
  浔月说着,走向低声哭泣的赛琉丝,轻轻地从后面抱住了她。
  “在我的印象里,小赛确实是个爱哭的孩子呢。你还有在看书吗?”
  “嗯……嗯……”赛琉丝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泣不成声的回答着。
  “那就好。”浔月又抱了一会儿赛琉丝,接着直起身来,看向了桌后的最后一人。
  “小奥。”浔月微笑道,那笑容没有仇恨、没有险恶,只是如圣母一般慈柔的微笑。这让吴雍感受到一种本不属于他的罪恶感。
  “所以,是我想的那样吗?”她平静地问道,“我的同胞,带来了我的审讯?”
  吴雍沉下眼,默默点了点头。
  “这样啊,确实也该结束了,我已经恍恍惚惚地游荡了太久了。你们知道吗?在我们的世界,像我这样的人,被称作‘幽灵’呢。”浔月开玩笑道,但那笑容却让吴雍愈发觉得悲凉。
  “……如果可以的话,在最后,我能求得你的原谅吗,浔月姐?”吴雍问道。
  浔月半张着嘴,本想说些什么,片刻的思考后,微笑着摇了摇头。
  “不,我不会原谅你。”
  “……”
  “我不会原谅你,是因为要你记住歉意。我曾教给你们许多东西,却唯独没有教给你们愧疚,但唯有记住歉意,才能更好地去爱这个世界。你们生而在此,无需被我们的因果道德束缚,你们应当懂得去爱。无论在何处,万物始终源于光和热,只有这样,它们才能开花结果。”
  浔月闭上了眼,端端地坐在了座椅上。
  “这是我能告诉你们的最后的事情。来吧。”
  吴雍踌躇着走上前,按照女人所教予的方法取出那团光子。他将光子缓缓推入浔月的后背,随着光与血肉的融合,浔月的身体也泛起了同样的湛蓝色。
  如同被风吹起的蒲公英,无数的光子从浔月的身体中逸散,飘扬着向上浮起,又在某一刻湮灭,消失在了时间与空间都无法触及的地方。
  随着主意识的消散,这片特殊的空间也开始发生重置。花园与木屋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黑暗。
  那一刻,一种难以描述的虚无感涌上了吴雍的心头。
  他空悬着手,狠狠地抓了抓,试图去撕破那层黑暗,但一无所获。
  就在这时,一只手从身侧拉住了他的另一只手。
  “走吧。”于洛颖的声音柔软而温情。
  “……嗯。”吴雍点了点头,放下了徒劳抓取的手,转而将另一只手握得更紧了些。
  “该回家了。”
  。
  。
  。
  以下内容节选自浔月的音频日记。
  今天是我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七天,明天就要去见那几个孩子了。淢川博士说我看起来很有亲和力,所以要我先和他们做一个初步的接触,嗯……其实我更想他承认我在本职工作方面的能力,不过算了,毕竟这也是工作的一部分。加油,浔月!
  ……
  我已经和那些孩子相处了快一个月了,也算对他们有了一些认识。
  费格勒斯是个很懂事的孩子,总是为别人考虑,总是在思考事情的公正与合理,但有时候显得有些过于胆小了,我真希望他能够勇敢的表达出自己的想法,而不是一味地去认同,将正确留给自己。
  塞琉丝是个安静的小姑娘,喜欢书本与知识,每一次见到这孩子,她都总是沉浸在文字的世界中。出于我的私心,我给她带去了一些同性题材的作品,让我欣慰的是,她对这些佳作展现出了极大的兴趣。
  爱丽希丝很温柔也很有礼貌,但有时候却给人一种生疏感,我看得出来,她对兄弟姐妹们的爱毫无保留,可我却始终无法真正接近这个孩子。她在提防着我们,用一种温文尔雅的方式,这让我有些难过。
  至于奥古斯都,如果他能不要那么淘气的话就谢天谢地了。但不得不承认的是,他所展现出的学习能力实在是令人感到惊艳,这对于我所负责的学习模型项目来说非常有用。博士也特别指示,未来要对这孩子多加留意。
  ……
  天哪!小奥已经能够转化物质了!这真是一个……惊人的进步。我要赶快去做一个汇总报告。最近的研究进展都很不错,就看下一个议程的安排了,我很期待!
  ……
  博士……要开展死亡压力测试,他说已经收集了足够的数据,打算以小奥他们为素材迭代出新的样本……我以为这只是单纯的……为什么他们从来没有提到过这件事?为什么他们都瞒着我?可恶!我必须想想办法……
  ……
  我已经决定了,就算要背叛博士,我也要拯救孩子们……博士不准任何人离开终端,还会在一个月后正式开始测试。我得想个办法离开这里。我得让小奥他们赶紧逃跑,不对!先要想办法拿到追踪模块的密钥,如果孩子们身上的模块不解除的话,迟早会被“德利安”追踪到的。浔月,想想办法……
  ……
  小奥居然带着小费自己潜入了研究所!这太……太鲁莽了!辛亏没有被发现,我把事情都告诉了他们,虽然他们知道真相后的表情让我很难过,但这是必须的,我已经解除了他们身上的模块,要他们先逃跑,之后再想办法和他们汇合,这一切都会很顺利的……浔月……不要紧张……不要紧张。
  (记录至此中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