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端午过去三日后, 鱼头镇一如既往平静。
  镇上唯一的一家赌坊里,一楼大厅里人声鼎沸,鱼龙混杂。穿锦衣的商户少爷和穿布衣的农民挤在一张赌桌前, 声嘶力竭地喊着自己押的大小, 一双双亢奋的眼睛布满血丝。
  角落一张赌桌上发出男人似哭似笑的叫声,不知是谁又一夜家贫如洗。周遭桌上的赌徒闻若未闻,红着眼睛只顾自己桌上摇出的骰子。
  一枚一两银子的筹码从楼上咕噜滚落,两名楼下的裋褐男子一同扑了过去, 不惜为此大打出手。
  站在二楼楼梯口前的两名穿锦衣的年轻男子发出看猴戏的笑声,其中一人模样俊秀, 腰上还别了一把折扇。
  在他们身后, 宽阔的空间里只有八张小桌, 桌上放着一堆筹码, 围坐之人都是富家打扮,或气定神闲, 或愁眉紧锁,身旁作陪的不是貌美婢女就是清秀小厮,和楼下杂乱的情景形成鲜明对比。
  那以人取乐的俊秀男子又拿出一枚筹码, 正欲向楼下人群最密集处扔下,一股大力忽然从腰侧传来。
  他惨叫一声, 带着另一人摔做一团。
  “谁敢踢老——”他怒气冲冲地回过头,哑了。
  二楼在短短片刻内寂静下来。
  李鹍收回踹出的右脚, 佝偻着九尺高的个头开道走出。他一把揪起最里一桌背对他的其中一人, 像拎轻飘飘的纸片一样,随手就给扔到了一边。
  李鹜从他身后走出, 一屁股坐到了那龇牙咧嘴之人腾出的位置上。
  李鹊推着一个双手反剪, 手腕捆着麻绳的男人, 笑眯眯地走了出来。男子嘴里堵了一块麻布,正呜呜叫着,一脸哀求地看着李鹜对面的男子。
  李鹊冲着他的膝盖窝一踢,他就在李鹜身旁跪了下来。
  男子扑通下跪的声音在寂静的二楼清晰如雷。同桌的几名赌徒见势不对,自觉地起身走开了。
  李鹜对面穿铜钱纹绸衣的方脸男人面色铁青,脸上的刀疤格外可怖。他看了一眼地上跪着的人,又把视线转回李鹜脸上,沉声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鹜拿起桌上一枚筹码,漫不经心地把玩着。
  “胡老板,你说这鱼头镇究竟是谁握有生杀大权?”
  胡一手变了脸色。
  “……这两人终于干上了吗?”
  二楼栏杆前,先前倒做一堆的两个年轻人已经爬了起来,一边暗中观望,一边窃窃私语。
  其中一人不解道:“胡一手脾气这么火爆,怎么见了李鹜耐性这么好?”
  “你傻啊!李鹜是县太爷身边的红人,打狗还要看主人,胡一手可不想得罪县太爷。”那模样俊秀的年轻人说。
  “我又不像你,你都差点当李鹜的小舅子了,我怎么知道李鹜还在县太爷那儿挂着名号?”
  李鸿勃然大怒:“胡说八道什么!你污我的名声可以,你污我姐的名声不行,我姐还是待嫁闺中的好女郎,你说的什么屁话!”
  “行行行……咱们不说这个。李鹜和胡一手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今儿怎么就对上了?李鹜旁边跪着那人是谁?”
  男子又道歉又作揖,李鸿这才消了火。他拿出腰间折扇,装模作样地在脸颊旁扇着风,用余光从扇子里定定地瞧了好一会,说:“那不是胡一手身边的陈二吗?”
  “是干什么的?”
  “有什么脏事就干什么——”李鸿说:“听说手上沾了不少人命。怎么栽到李鹜手里了?”
  “李鹜这是上门算账来了?要是胡一手让步了,今后手下怎么看他?”
  李鸿把手揣在袖子里,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
  “这下有意思了,少爷我倒要看看究竟谁才是真正的鱼头镇霸主……”
  一炷香的时间后,也不知道李鹜和胡一手说了什么,胡一手的脸色越来越差。他对身旁的手下吩咐了什么,接着赌坊就开始赶人。
  “提前关门了!都别玩了,别玩了!”
  腰粗膀圆的打手在楼上赶人,穿长衫的掌柜在二楼好声好气地请贵客离开,又是许诺优惠又是低声下气地赔罪。
  李鸿也在被驱赶的人里,他和坐着玩的那些客人不同,他来赌坊只是看个热闹,并不是赌坊的大客户,因此掌柜对他并不十分客气,李鸿心里不服气,可也只有不情不愿走出门的份。
  他要是不走,那些手膀子比他大腿还粗的壮汉们就来“帮”他走了!
  赌坊彻底安静下来后,胡一手阴沉着脸开口了:
  “你既然捉到了人,为什么不直接禀告县令大人?”
  “死账的抵消方法你我都懂,我也不想为难你。”李鹜扔下手中筹码,懒懒散散地靠在椅背上,说:“来都来了,我也不能空手而归。不如我们做个交易?”
  李鸿在紧闭大门的赌坊外等了许久,终于看到大门重新打开。
  李鹜打头走出,身后跟着小山般的李鹍和胸口鼓鼓囊囊,笑得跟过年似的李鹊。
  李鹍手里握着一根麻绳,麻绳另一端牵着陈二。人还是那个人,只是变得涕泪横流,凄惨不已,堵住嘴巴的破布也染着好大一块鲜红。
  李鸿见人出来,赶紧打开扇子遮面,一个箭步走到前面的小杂货摊,拿起一把木簪假意看了起来。
  “少爷看看吧,这只簪子只要二十文钱。”摊主热情道。
  李鸿特意等了片刻,估摸着李鹜他们都走了之后,才扔下簪子,恶声恶气道:
  “少爷我是买这种破烂货的人吗?不要!”
  “你——”
  李鸿转过身,拔腿追向李鹜离开的方向。
  他远远跟在李鹜身后,直到看着他们三人——再加上一个翻着白眼,半死不活的第四人,一起走进了县老爷的府邸。
  他这是做什么呢?李鸿百思不得其解。
  到了第二日,李鸿终于知道了答案。
  鱼头镇的县令是个贪财好色但又胆小怕事的人,托这胆子小的福,他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自禁宫龙椅上坐的人换了以后,天下乱了多久,鱼头镇县衙就关了多久。
  时隔两个多月,县老爷罕见升堂,许多无事可做的百姓都涌到县衙门口看起了热闹。
  李鸿当然也在看热闹的人群里。
  退堂之后,李鸿立马跑回家,向唯一的观众唾沫飞扬地转述着他的所见所闻。
  他把装模作样的县太爷模仿得眉飞色舞,惟妙惟肖,可惜他唯一的观众连看都不看他。
  “这李鹜——我就没见过像他这么贼的人!他这手玩得妙啊,既给县太爷搞了政绩,又卖了胡一手一个面子!”李鸿拍着大腿说。
  李青曼坐在光线明亮的屋檐下绣着一面团扇,对李鸿说的不为所动。红色的丝线灵巧地穿梭在蚕丝扇面上,鲜艳夺目的梅花已经进入收尾阶段。
  “只惨了那陈二,明明是为胡一手做事,现在东窗事发,胡一手为了保命,转手就把他的舌头给剪了。也不知道那胡一手威胁了他什么,堂上他支支吾吾地认了罪,供词也写了,只字不提胡一手的事。”李鸿说完,在李青曼身下的长凳上挤着坐了下来。“姐,你听到我说什么了吗?”
  “听到了。”李青曼拿着团扇站了起来,走到阳光底下,端详她成型的梅花。阳光从头顶浇下,美人如玉自曜,眉眼温婉柔弱,宛如沾着春雨的一枝梨花。
  长凳一翘,李鸿措手不及地摔了下来。
  他惨叫一声,揉着屁股跳了起来。
  “我今天已经摔了两次屁股墩了!你还是不是我亲姐啊!”李鸿叫道。
  李青曼说:“我要不是你亲姐,你早就被人打死许多次了。”
  “我刚刚和你说话,你怎么不理我?”李鸿说:“你是不是还记挂着李鹜呢?”
  “他已成亲了,我自然不会记挂着他。”李青曼说完,顿了顿,若有所思地望着团扇上的红梅:“只是想再找一个相差无几的可造之材却是难了。”
  “天下男儿那么多,我才不信只有他一人能出人头地。”李鸿不服气地说:“这鱼头镇屁大点地方,你想找个能入眼的男人当然难了,我们不如去京城,听说京城换皇帝了,以你的聪明才智和美貌,说不定捞个贵……”
  李鸿话未说完,李青曼朝他冷眼扫去。
  “去京城?就你这张没个把门的嘴,去了京城,你活不到年底。”
  “怕什么?反正有我姐替我撑腰。”李鸿说:“你要是不想入宫,我们去其他地方也行。反正家里只有我们了,我们一起走,去哪儿不是家?”
  “现在不是好时机。”李青曼低下头,继续绣着她的红梅:“等外边乱起来的时候,你不想走也得走了。”
  李鸿不再劝了,他这个姐姐,自小就有想法,决定了的事八头牛也拉不动。
  “那你真打算嫁县太爷的公子?”李鸿问。
  李青曼没有立即回答。
  她绣完最后一针,从一旁拿起绣剪,仔细剪断了团扇上的线条,然后重新拿到太阳底下观看。
  看了一会,她的唇角勾了起来。
  “听说金州知府的公子和他私交不错。”她柔声说:“不交个朋友,怎么能认识朋友的朋友?”
  “我就知道姐姐不会真的看上那个绣花枕头!”
  “只是……”李青曼放下团扇,脸上露出一丝疑惑。
  “只是什么?”
  “李鹜粗中有细,从不无的放矢。以往这么多年,他都和胡一手相安无事,这次为何要冒着开罪胡一手的风险,为一个无权无势的已死之人出头?”
  李鸿也茫然了:“是啊,为什么?”
  他们不知道李鹜此举何意,更不知道,此时此刻,就在同一片阳光下,李鹜正拿着一个绣了小人的香囊骂骂咧咧:
  “我让你亲手绣个香囊给我,谁让你扎个小人送我?你是想咒死我好当寡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