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不乘龙_72
  他说:“师父,我死之后,蜀山就是人魔两界至尊,师父便是修道中人中的至尊者。至尊的蜀山之上,多一个天帝衣法印不多,少一个仰启洞渊不少,又有什么区别?”
  蒙云中神色一动,猛然抬起长剑来,横在陆僭脖颈上。
  陆僭道:“师父,左右都是一死,何必。”
  见蒙云中撤开剑锋,他垂下眼睫,握剑的长直手指一松,太微剑应声落地。
  剑光却升腾起二三尺,从他眉心中挑出了一缕灵识,将魂魄暂寄在剑端,向吾仙坛上玉阶走去。
  陆僭灵肉之间存在着极其微小的罅隙,走得不快,甚而有些迟钝,每前行一步,都要停顿瞬息,喘出一口气,再细细琢磨下一步应该动哪根手指,
  主峰被火舌舔得火热,不知是累还是热,陆僭仿佛虚脱一般,额角掉下几颗豆大的汗珠来,终于拄着长剑迈上了最后一级阶梯。
  他仰起头来,发现今天的漫天黑云血珠之上,其实是惠风和畅,晴空万里。
  第49章 白骨
  蜀山沦陷,便仿佛一个天漏,八方妖魔尽数赶来添砖加瓦。
  荡邪火魔不知在何处丛林之中杀伐,烧得浓烟滚滚,黑烟蔓延。
  陆僭以指端在空中作画,每多一笔,体内寒意就多一分。
  云纹水纹雷殛纹从指端伴随着玉白法气光芒悬浮在空中,心腑便如沉入冰湖。
  蒙云中袖手至此,终于在吾仙坛下拱手一拜。
  陆僭点点头,是没有话说,也是冷得说不出话。
  他不喜欢冬天,因为司空斛的冬衣难做,也因为怕冷。
  但阿斛却贪凉,夏日里常做青梅红豆冰或者冻仙草,眼巴巴地蹲在边上,盼着他吃一口。
  司空斛是他生平杰作,若可如愿剥离魔气,定然是个惹人喜欢的漂亮年轻人。不管阿斛想要成为什么,都已经是那颗蓄势待发的小种子。
  十八岁,司空斛就要拱开泥土,发出嫩芽,仗剑向红尘万里中去,成就一番快活人生。
  可惜他看不到。可惜。
  陆僭微笑着摇摇头,笨拙地向后退一步,端详自己肉身的最后一幅大作。
  符印结千万气焰,画的是风飘飘至,是风郁郁来,丹凤翱翔,火龙徘徊,是以生人之力造出云水天雷,救拔蜀山於苦荄。
  最后一笔落定,清气砰然自空中落地,猛地吹开漆黑烈火。
  火舌云旗被天帝衣带起的罡风吹得如同秃鹫的残羽,拍开了陆僭的广袖云袍,拍开了玉冠之下柔软的长发,之后拍向已经吃不进丝毫温度的四肢百骸。
  “扑”的一声,是发尾燃起一簇小小的火焰。
  又是一声清脆的断裂声,陆僭面无表情地看向自己被法印折断的肩膊,小臂,然后是指骨。
  再向下,肋骨盆骨腿骨悉数折断。
  他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姿态和十九岁那年似乎并无分别,但这一次是在等待自己的四肢百骸化为齑粉。
  全身的力量和法气在膝盖落地的那一瞬间被抽空殆尽,钝痛挟着冰寒之气抽离魂魄,皮肉上的焦烫都仿佛轻盈许多。
  经络仿佛烧透了的木炭,从内里中发出橙黄的光亮,从内向外烧出了缺漏,烧得陆僭眼见得自己的肢体在轻轻抽搐,好在他闻不到什么难言的味道。
  残破的四肢烧掉了筋骨,还剩下皮肉在相互挤压时,陆僭偏了偏头,觉得自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声,不知是真是幻。
  法印已经烧掉了他的半幅眉目,陆僭就用这半张脸吃力地抬起头。
  烈火云中,漆黑蛟龙拨开云雾法印,舍开盘旋蜿蜒径直俯冲而下。
  驭龙的年轻人眼圈通红,神情却如同血食之神,稚嫩的喉咙几乎被他撕破,是在喊着什么。
  陆僭茫然地挑了挑眉,薄唇嗫喏般地一动。
  司空斛看不清山上陆僭的形容,喊完一声“师父”,就心急火燎地驭龙而下,径直冲入火海,离地越近,越觉得烈焰灼人。
  八方妖魔有感于蛟龙魔气,涌成一片猩红的妖海,扭曲挣扎着向司空斛和蛟龙涌来。
  司空斛的视线穿不过阻拦,猛地端起隅康,数道黑红光箭窜出,噼噼啪啪带出一条通路,随即又被震天嗥叫的鸡零狗碎填补起来。
  离地十数尺,司空斛笔直地撞上了荡邪火魔的火舌,“轰”的一片火苗燃起,他的半个肩膀被坚硬滚热的火舌砰然踏碎。
  如今司空斛通过结符与蛟龙共生,分崩离析的皮肉虽然烫得发出红光,但仍是借助魔气以惊人的速度长了回来。
  赤书焕提剑划开一条流出绿血的喉咙,回头吼道:“司空,刀!”
  司空斛手里紧握着一只龙角,闻言催动内息,涨出一股与蛟龙联结的魔气,同时举起手掌。
  空中传来“铮”的一阵刀剑破空声,火星血点四处喷溅,随即司空斛掌心一凉。
  掷火万里刀躺在手心,带着一丝宝刀出鞘的自得期待和不可按捺,静静等待差遣。
  司空斛一手提刀,另一手把隅康扛在肩上,倏然在龙背上站了起来。
  龙脊蜿蜒,在妖海之中穿梭。
  火铃的黑金丝线在空中结起密匝匝的大网,阻挡魔气侵袭赤书焕,同时箭矢流光般洒下主峰地面。
  恢漠剑光带着药气焚江倒海地翻开空中血尸,掷火万里刀在空中逡巡来去自如,厮杀如风,刀尖颤动。
  数以亿计的妖魔看似攻无不胜,这场硬仗也看似没有尽头,司空斛置身其中,只觉无比煎熬。
  但若有人可以抽身事外,看一看还未燃尽的线香,便会知道,拍瓜斩泥杀尽妖魔,其实不过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