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不用紧着那些无用的规矩。”林诗懿回头弯了个笑,“他若能一生都活得如此憨直纯良,也是好事。”
  “咳咳咳……”
  卧榻之人几声轻咳,林诗懿忙回身查看,刚伸出手要搭脉,那人却烫着了似的缩回了手:“男女授受不亲!夫人,这如何使得!”
  听到夫人二字,林诗懿愣了片刻,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梳了妇人发髻。
  再不是未出阁的姑娘了。
  “无妨。”林诗懿莞尔,“我是大夫。”
  “大……大夫?那么说是你救了我?”男子诧异了许久,突然直起半截身子欲抱拳作揖,“是小生唐突恩公,失礼失礼。”
  “不必拘礼。”林诗懿颔首示意,“身子不好便躺着吧,再出了问题忙活的还是我。”
  男子面露愧色重新靠回床榻,“小生康柏,给恩公添麻烦了。”
  “大夫本是治病救人,算不得麻烦。”林诗懿摆摆手,“你也不必一口一个恩公叫我,我姓林。”
  “是,林夫人。小生……”
  康柏尚未醒时林诗懿便把过脉,额头只是皮外伤,荆望那一脚也的确是收了力道,不曾伤及肺腑,刚才骤然昏厥,是吓的;至于昏迷不醒,则一半是冻的,一半是饿的。
  林诗懿瞧着康柏仍旧青白的脸色,大概明白对方这是心病,“我这人不拘着规矩,康公子有话但说无妨。”
  康柏闻言脸色又难堪了几分,“这诊金和药钱……”
  “无妨。刚不是有人踹了你一脚么?诊金自有他来付,药也是他府上的,该是他赔给你。”林诗懿瞧着康柏一脸如释重负的模样轻笑出声,“倒是你,这寒冬腊月里不吃饱穿暖,倒在大街上若无人看见,过上几个时辰只怕是华佗在世也是无力回天。”
  “教林夫人见笑了……”康柏羞愧垂首,“小生本是文帝四十六年进士及第,现在户部银库做些点货记账的粗活,潦倒窘迫,让夫人看笑话了。”
  “进士及第?”林诗懿蹙眉,“我朝进士及第当可入翰林院至从六品修撰或正七品编修做起,你为何做了三年反而……”
  林诗懿说不出口,户部银库记账的府吏,无品无阶,久试不第的落魄秀才都不一定瞧得上那位子。
  康柏本也是北境偏乡的农户出身,三年前进士及第,却因出身贫寒,既不认得什么贵人牵线搭桥,也没有富余的银子疏通门路,一直留在隗都等待官职后补。
  这一等便是三年。
  而北境在这三年里始终没有太平过,战火虽是还没有燃到康柏的村子,但穷人们却已经快要过上易子而食的日子。
  解释到这里,康柏也是红了眼眶,垂眸道:“康柏无才无能,若还要守着文人的气节,我娘在老家便只能将我妹妹买去给人做童养媳,换些银子养活我弟弟了。”
  林诗懿一路听下来也是思虑渐重,史书经略她前世读得不少,深明历朝历代凡外患者,必有内忧。
  北境战乱连连,若说朝廷之上各个恪尽职守,廉洁奉公,她是不信的;但也绝不敢想竟有大把的人敢如此明目张胆,尸位素餐。
  她甚至隐隐觉得当年齐重北百战不殆,却在一夜之间一溃千里,或许已不仅仅是主帅失职这么简单。
  她思虑良久,心下已有谋算,定要与林怀济好好商议此事,便道:“既如此,你便在我府上歇下,寻官位的事,总要待年后细谈。”
  “那可不成!”康柏闻言一惊,立马欲掀被起身,“康柏尚有要事在身,万万不可误了!”
  “何事比性命还重要?你这一身薄衣出门,真真是盼着冻死街头!”
  听出林诗懿语中已然带着薄怒,康柏长叹一声。
  “说来惭愧。康柏此去,是去求官的。”
  康柏此前在户部当差,偶尔听见几位大人闲话,说定北候得胜归朝,正是炙手可热却行为却怪异,一不收敬礼,二不吃酒席;便想着如此清流纯臣,自己带了所作文章前去,没准能碰碰运气……
  康柏言及此处已是羞愧难当,停了片刻才硬着头皮道:“若是等到年后,定北候走了,康柏便不知还能去寻谁……”
  林诗懿闻言不解,“你好好的去拜会定北候,何以闹得满脸是血?”
  康柏之前慨叹身世境遇,一时间竟是吧正事忘了,此刻闻言大惊,“对了,我刚行至咏柳巷外……”
  行至咏柳巷外岔路,康柏不辨方向,巧遇一商队途径,他上前问话却不料脚下一个趔趄,撞上了对方一人,岂料对方衣摆被他不慎掀开一角,竟是露出一柄森森的弯刀。
  “我当时转身便跑,一直回头留意是否有人追赶,便……”康柏有些难为情的抹开过脸去,“没注意前方,这额头便磕在了墙上……”
  “哐啷”一声巨响似有重物坠地,林诗懿回头看见门口荆望手中的暖炉已经砸在了脚边。
  “你刚才说的是哪!”荆望一个箭步上前双手揪住康柏的前襟,目眦欲裂,“你再说一遍你刚才看见弯刀是在哪!”
  作者有话要说:  不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改编自《忆江南·多少恨》【作者】李煜·五代
  原文: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
  有没有人发现了什么小秘密~快来告诉我~~~
  第10章 苍鹰死士刀簇新
  康柏本就是个没见过什么大场面的本分读书人,兼之一场大病初醒,这会被人揪住衣领一通摇晃,险些把刚聚回来的三魂七魄又摇散了架,吓得根本顾不上答话。
  荆望急得双眼冒火,一把丢开愣成木头的康柏转身便要走,却被林诗懿一把拦住。
  “那是候府,有护院有亲卫,不差你这一个。”林诗懿抬眸道:“你总该先把事情问个清楚。”
  “有个屁!”荆望一把撂开林诗懿的手,“未免圣上疑心,侯爷这次回隗都一共就带回来二十人,现在除了我,另外十九个都猫在相府外的雪地里!”
  昨天夜里,齐钺从北境前线带回的二十个亲卫都接到了同一纸军令——
  明日一早护送夫人回府后轮班值守相国府,直至夫人返家。各自隐匿行踪,勿现人前。
  “那是玄铁弯刀啊!侯府那几个废物脓包护院顶个屁用!”
  荆望第一次这样愤恨地盯着林诗懿,全然不顾礼仪尊卑,近乎满眼皆是战场厮杀的男儿血性。
  “侯爷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连街边乞儿都倾力去救,却独独不在意他的性命。”
  荆望留下最后一句便摔门而去,两步蹿上墙头,没入隗都今年最后一场风雪里。
  被一把甩开的门扉吱吱呀呀地摇了两晃,林诗懿怔怔地望着荆望离开的方向发了好一会呆。
  齐钺到底做错了什么?
  至少这一世,她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侯门世家联姻,本也是寻常。至于旁的,她与齐钺实在没有太多的交集。
  嘴上说一句把爱恨留在前世总是容易,但她心里对齐钺,还是有怨的。
  但这份怨始终停留在要提醒自己离齐钺再远一些,至于齐钺的生死,她却从来没有多想。
  毕竟上一世,她离开时齐钺还活得好好的。
  为何这一世这许多的事都不一样了。
  腰横弯刀,在上一世,林诗懿也是听说过的。
  弯刀形似玄月,只适合近身作战,因其形状特殊,极难操控,是以使用者需从小习练,但其运用纯熟后的杀伤力惊人,是北夷人特有的武器。
  但她却不知道,要练成一名合格的弯刀客极为困难,几乎万里挑一,即使在北夷人中能熟练掌握的人也是凤毛麟角。
  为了完美发挥这为数不多的弯刀客的杀伤力,北境所有的弯刀皆为玄铁所铸,吹毛短发,削铁如泥。
  而这玄铁,偏偏产自南疆。
  北境人要获得这珍贵的玄铁,需要跨过整个隗明王朝版图。
  随着时间推移,历代北境统领发展至今,现在的弯刀客都是由现任大统领自小养在身边,自幼勤习苦练,一波波淘汰后剩下来的都是最精锐也最忠诚的心腹死士。
  弯刀客一生只听命于北境大统领,几乎不上战场,专职护卫与暗杀;即便是齐钺,也从未真正与他们交过手。
  而整个隗都城里,唯一与弯刀客打过照面的,怕是只有荆望一人。
  当年齐家大公子,齐锏,一战封神,年少有为,便是在荆望面前,殒命在一柄玄铁弯刀之下。
  当荆望连滚带爬越过侯府一地尸首赶到齐钺卧房时,齐钺正半袒着上身裹伤。
  他经年自律勤勉的操练与战火中浴血历练出的一身劲瘦的肌肉纹理本如浮雕玉刻般精美无暇,现在却已是布满了长短不一、形状各异伤疤。
  “侯爷!”荆望几乎是一个趔趄扑倒在齐钺脚边,看着他左肩胛的旧伤患处渗出的新血,几近哽咽。
  “我还没死呢,别急着哭丧。”齐钺低头清洗着伤口,眉头微蹙,“你回来了,夫人怎么办?”
  荆望本就是所有喜怒都写在脸上的人,听到“夫人”二字,便即刻没了好颜色,他吸了吸鼻子起身答道:“她好好的在相国府呆着,什么怎么办?”
  齐钺闻言横了荆望一眼,“你这么没规矩,当年没少挨我娘揍吧。”
  “侯爷。”荆望现下可没有心情继续跟齐钺唠家常,俯下身问道:“是弯刀客吗?”
  齐钺颔首,只答了四个字:“苍鹰图腾。”
  苍鹰是北境人信仰的神祗,是自由翱翔与睥睨天下的象征。
  北境兵将武士须得立下首功,才有资格在左胸口纹上苍鹰图腾,由北境大萨满亲手绘制,是北境最至高无上的荣耀。
  而胸口刺有苍鹰图腾的弯刀客,当是整个北境精英中的精英。
  荆望平日里看着虽是憨直了些,但只要与北境人有关的事,他却无不机敏。
  “弯刀客共几人?得苍鹰图腾者几人?”
  “九人。”齐钺垂眸亦若有所思,“皆被苍鹰图腾。”
  “这不可能!”荆望旋即大惊出声,“侯爷带回来的亲卫一个都不在身边,九名苍鹰弯刀死士,你就只是撕裂了肩胛旧伤?”
  齐钺沉默不语,荆望却已是双拳紧攥,咬牙道:“那可是当年……”
  “大哥的本事我自是知道的。”
  齐钺不忍见荆望继续说下去,抬眸示意身边下人承上一物,又点了点下巴示意荆望上前查看。
  荆望掀开下人手中托盘上蒙着的黑布,一柄寒气森然的玄铁弯刀静静躺在托盘之中。
  荆望拿起弯刀细细摩挲打量了许久,才道:“这刀,太新了。”
  齐钺也不再言语,只是微微颔首。
  北境人训练弯刀死士,向来一生一人一刀。
  自小便刀随主人,共死同生,十数年甚至数十年磨砺才得一名出色的弯刀客,当不会有一个苍鹰弯刀客手中弯刀如此这般的铮亮簇新。
  “可还有活口?”荆望沉声问,“我去审!”
  齐钺摇头,“都是一等一的死士,舌下藏毒,事败便即刻自裁,一个不留。”
  自此堂上二人便都不再言语,齐钺还是埋头为伤处撒药,心思却早已不在此处,一不小心又不知道触到了何处,刚刚止住的血便又顺着胸膛淌到了腰间。
  荆望赶忙上前抢过齐钺手中伤药,“侯爷,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