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天这么冷,怎么不戴条围巾挡挡风?”
  这是七年前,程拙砚跟谢情说的第一句话。
  海德堡大学,每年都有华人留学生的新年联谊会。谢情往年从没有参加过,她忙于学业和打工,没有时间和精力参加这些无用的社交活动。衣香鬓影的世界,并不属于疲于奔命的她。
  但是今年不一样,她大四了,要开始为以后打算。虽然在德国,就算打一辈子零工,生活也不会太困顿,但是她有理想的工作方向,甚至可以说她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这个方向,所以她必须来,她想多打探一些消息。毕竟不论在哪里,人脉就是一切,临时抱佛脚也得抱一下。
  更何况中国留学生协会的会长还说今年请了舒尔茨家族本家的一位少爷来参加。
  舒尔茨家,不说在全德国,至少在海德堡所属的符腾堡州,是数一数二的大家族,暗地里几乎操控了整个商界,所有行业都有他们家的影子。但是舒尔茨家的本家全部住在斯图加特,不知道怎么会有少爷住在海德堡这种小地方,还会参加留学生的活动。
  有舒尔茨家的人参加,今年的活动几乎爆满。
  晚会依旧在学校的小宴会厅举行,今年做成了鸡尾酒会的形式,厅内饰以粉色和白色的鲜花,以及香槟色的气球,配色活泼年轻,又不失雅致,很有新年气氛。宴会厅四周布满自助餐台,各国小食都有,甜品台和酒水台上也摆得琳琅满目,一应俱全。
  谢情穿着自己唯一的小礼服进了门,四周扫了一眼,心道这么个搞法居然才收了自己20欧,大概又是那帮富二代们出了大头。
  这种场合谢情其实不喜欢,也不算擅长,但是她自有办法应付,进了门,她先站在冷餐台边上吃东西,端着盘子慢慢看场内的情势。
  以学生为主的社交场合,其实气氛总是很是诡异。就像有一双大手,把平时根本不接触的社会阶层,硬是一巴掌拍扁了给压在一起。强扭的瓜又怎么会甜。即使同处一室,有钱的小姐少爷们仍然是聚在一处,优雅的端着香槟低声交谈;穷学生们则又另是一堆,忙着先把交的20欧份子钱吃回来。
  今年的情况又不太一样,不知道留学生协会里的哪位能人,神通广大,居然请了好几位华人圈的社会名流,什么华人商会的会长啦,行业协会华人团体的大佬啦,华联会的主席啦,于是今年又有许多人挤在名流们身边刷存在感。
  她吃了个半饱,听了一耳朵男男女女的八卦,实在不耐烦,去酒水台边要鸡尾酒,喝点酒状态能轻松些,一会儿被迫社交的时候才能游刃有余。调酒的是她同学林念:“居然今年你也来了?你别说,你这一打扮还挺好看的,不认识你的恐怕真能以为你也是那边的哪个大小姐。喝什么?”
  谢情嫣然一笑:“什么贵给我来什么。今天真亏了,推了打工的地方跑过来,一看,都忙着找对象呢,一个操心毕业工作的都没有。不吃回本,我心里这坎就过不去了今天。”
  “你还是一心想做自杀干预那块儿?我听说舒尔茨家是一个大NGO的出资人,你不凑过去问问那边他家的混血总裁?”
  “真管事儿的总裁能来这种留学生的新年聚会?而且我刚听了,他是管房地产那块儿的,跟咱们完全不搭边。”谢情接了酒,抿了一口,“嗯,好喝,还是你懂我。”说着又灌了一口,才接着说:“空调开太大了,闷得慌,我出去吹吹风,一会儿吃够本儿我就先溜了,你帮我跟会长糊弄一下,我看他就是因为今年请了这些总裁们,怕人少了不够热闹,能多骗一个来是一个,气死我了。”
  阳台上空无一人,谢情裹了裹大衣,从手包里拿出一支烟来。
  她其实很少抽烟,只有像今晚这样烦躁不堪的时候才会点一支。烟草的气味深深吸进肺里,融入血液,又重新随着她的呼吸飘进冬夜冰冷的空气。
  谢情只抽了几口就不再抽。她手肘撑着露台的栏杆,看烟头上那一点明灭的火光在黑夜里闪烁,袅袅的烟像迷雾散在夜空里,她轻呼了几口气,心里渐渐松下来。
  身后有开门的声音,她懒得回头,并不理会,直到那人开口问:“天这么冷,怎么不戴条围巾挡挡风?”
  那嗓音低哑好听,但是语调成熟,一听就知道不是留学生。
  谢情赶紧转头。
  来人一身叁件套灰色西服,窄腰长腿,马甲的口袋上垂下金色的怀表链,墨绿的眸子正带着笑意望向她。
  她认出来是谁,赶紧换了德语:“晚上好,舒尔茨先生。”
  “晚上好。怎么让年轻的女士一个人独处,里面的年轻人太不绅士了。”
  谢情听了他文绉绉的话摇摇头:“不能怪他们,主要怪我不是淑女,而且我也怕那些绅士们。您在这儿吧,我先回去了,不打扰您。”
  “我一来你就要走,岂不是显得是我把年轻的女士赶走的?”他不再说德语,换了中文:“其实是我打扰你了,不介意的话请留下吧,至少把这支烟抽完。”
  “谢谢。您中文说得很好。”谢情微微一笑,转身去看黑夜里的校园,不再看他。他身上有种上位者压人的气势,她有点害怕,但是不想露怯。
  舒尔茨先生站在离她一臂远的距离,也望向远处,顿了顿,说道:“我的母亲是中国人,我的中国名字随母亲姓程。”
  “幸会,程先生。我姓谢,谢情。”谢情侧过头看着他,露出社交场合得体的微笑。
  “幸会,谢小姐。”程拙砚也侧过脸,看着身边落落大方的年轻女孩。她大衣扣得严实,衣领不高,头发低低的挽着,也许是时间仓促,有几缕碎发没有盘好,垂在修长纤细的脖颈上,在夜里的寒风中轻轻飘舞。
  他又问了一遍:“不冷吗?”
  谢情摸摸冰凉的后颈,耸了耸肩吧,坦言道:“冷的,程先生。但是我不喜欢戴围巾。”
  “哦?为什么?”不等谢情回答,又微笑着说:“抱歉,不该问刚见面的女士这样的问题。”
  熟悉程拙砚的人都知道,他一向是社交场合的娇子,不论谁的聚会若是请了他,女士们必然兴致高昂,打扮得格外花枝招展。
  他一向爱跟女士调笑,对方常常或是脸红害羞或是大胆调笑回来,倒极少有第一次见面就如此坦然地直视他双眼的说话的,好奇之下又追问了一句:“你也是留学生?”
  “我大四了,读应用心理学的。”谢情弯弯嘴角,低头掐了手上的烟,有点想走,她内心有一种不安的直觉,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在这儿跟她聊天。
  “听起来很有趣。听说读心理学的人,能看得出别人在想什么。” 程拙砚还是不让她走。
  谢情听了笑起来:“能看出来我就去算命了。不过心理学是挺管用的,比如我其实有点儿怕您,不过为了显示对您的尊重,又得直视您双眼说话,所以我只敢看你眉间那一点。您一看就是位高权重的人,气势很压人。”
  她对这个总裁,还有他背后的上流社会都敬而远之,暗忖是不是自己显得不怕他反而让他觉得有意思了,希望随便说几句示弱的话能让他失去对自己的兴趣。
  她不想当灰姑娘,也希望这人不要有王子病。
  程拙砚却看出来了,她刚才明明一幅对他不感兴趣,说话不卑不亢的样子,这会儿突然又摆出低姿态来,倒还有点儿小聪明。
  “谢谢夸奖。”他偏不让她如意,又说:“我印象里读心理学的中国学生不多,似乎大家都爱读商科和计算机。”
  “是。商科和计算机好找工作。心理学读起来又难,毕业又没出路,我比较傻吧,选错了路。” 谢情呼了一口气,暗暗稳定心神。天气很冷,她唇边扬起一团白雾,“太冷了,我先回去了,晚安,程先生。”
  “晚安。”
  程拙砚看着谢情消失在厚重的玻璃门后,像游鱼一样瞬间消失在人群里,唇边露出一抹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