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住手。”
  我踏过弟子们在中间流出来的白玉石长道。我鲜少插手空灵派的事务,许多小辈甚至没看过我的脸,此时虽然规矩说让他们埋头,但一个二个还是睁着大眼睛,好奇的将我看着,其中不乏白发飘飘的耄耋老头。
  执鞭的白胡子老头立时停了手,他是我小师弟的最小一个徒弟,也算是这里的老辈了。
  我站上高台,拿过老头手里的噬魂鞭。
  旁边立即老者颤巍巍道:“仙尊啊,千古师兄毕竟是违反了空灵门规,这八十一记鞭不可少啊!否则门规何立……”
  旁边有人附议,被吊在空中的千古也转过头来看过,他脸色死白,眼神里却有着几分我看不懂的绝望。
  “我空灵自千年前起便门规森严,我断不会偏袒于谁。”我手中长鞭一振,电光火石间,便有三鞭落在千古背上。他的后背登时皮开肉绽,鲜血直流,一直强忍着不吭声的千古终是痛呼出来。
  下面有小辈惊呼出声,有的甚至扭过头捂住眼。
  “只是我的弟子,给你们谁打都不太对,让我亲自处置他才最是合适。”
  没人再说话。
  “这三鞭是为师赐你的。打你大逆不道之罪。你且说,你挨这打,甘不甘愿。”
  千古气若游丝,但还是点头。
  到底是自己养大的孩子,是我承诺过要将他当心肝宝贝一样疼的徒弟,见他如此,我登时心尖一软,再也握不住长鞭,猛地将噬魂鞭往地上一执:“你自幼拜入我门,而今生了妄念,为师无法再教你修行,今日这三鞭之后,你便不再是我空灵门人,也不再是我的徒弟,望你之后,好自为之。”
  这个结果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
  但惟独千古好像无法接受,他挣扎着回头看我:“师父,徒儿愿受八十一记噬魂鞭,求师父别将我逐走!”
  这傻孩子,明眼人都知道,八十一道鞭子准能将他打死了,我将他逐走,分明是想放他一命,他不安安静静的离开,反而要求我将他留下来,真是……
  不长脑子。
  我一挥手,绑住千古双手的铁链断裂,他摔在地上,却挣扎着要向我爬来:“求师父……别将徒儿逐……逐走……”我深吸一口气,转头不看他:
  “将他抬出山门。从今往后,休让他踏入我空灵一步。”
  千古被弟子强硬的绑了,他拼命挣扎,声嘶力竭的唤我“师父”,粘稠的血染了红了整条白玉长道。
  殿中安静至极,我咳了一声,一醒来便处理了如此多事,让我太阳穴突突的疼:“散了吧,各自练功去。”
  回了空灵山巅。
  我坐在空荡荡的大殿里。脑袋疼得委实厉害,但我却怎么也不想往床上躺,我一抬眼往窗外一望,好似能看见小时候的千古在外面练剑,招式稚嫩,但却隐隐带着仙气。
  我摇了摇头,收回目光看桌子上的砚台,却又好似看见十几岁的千古坐在我对面,拿笔抄书,然后抬头望着我笑:“师父,你睡得比我抄完两百卷经的时间还久。”烛火斑驳,他的面容清晰又模糊。
  我觉得自己不能在屋子里面坐着了,于是又出了门去,看见酒池,又想起那日我在酒池边假寐,唇畔上那似有似无的温热触感,还有他在我耳边沙哑的呢喃,一遍遍唤着“师父师父”,就好像是偷吃了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满足又歉疚。
  我捂住脸,深深一叹。
  终是施了个遁地术,悄悄出了空灵山,追到千古被放逐的地方。
  他被扔在一堆乱石堆上,河流冲刷着他的身子,将鲜血蜿蜒带走老远。
  我将他拖了出来。安置在一个就近的山洞里。
  夜晚的时候千古发了高烧,嘴里一直迷迷糊糊的念念有词,被噬魂鞭打了之后,元神难免大伤,我手边没药,只能以仙气强行压制住他身体内翻腾的血气,
  整整三个昼夜,他脑袋枕在我的膝盖上,汗水将我的衣裳都浸湿。
  直到第四日清晨,他的气息才慢慢平稳下来,我收了仙气,拿石头给他枕着脑袋,揉了揉已经麻木的没有知觉的双腿,走出了石洞。
  离开之前,我还是忍不住回头一望,千古躺在地上,好似虚弱的睁了睁眼,然后又闭上,晕了过去。
  那时我天真的以为,千古就此就走出了我的生命,再也不会出现了。
  三月后,千止出了灵虚洞,没看见千古,打听后知道了我鞭笞千古并将他逐出师门一事。千止素日里虽然挨千古的打挨得多,当相比于我这个给了他百年修为就不咋见人影的师父来说,千古到更像是他师父。
  千止脾气火爆,登时便没有忍住大声指责我:“师兄拼却性命为师父求药,即便知道此后会为人所不齿也要救师父,师父醒了却是如此对待师兄的吗!”
  我喝着茶不说话。
  千止咬牙切齿的看了我一会儿:“我满心以为,师父明白师兄心意之后,即便斥责他行为失矩,但也不会妄加责罚,倒是千止看错师父了。”言罢,他转身要走。
  “去哪儿。”我放下茶杯。
  “修仙之人如此无情无义,我不想修仙了,我要去找小红,和她肆意江湖,快意恩仇!”
  “回来。”
  千止不理我,我眉目一冷,一挥手在他跟前落下一个结界,哪想千止竟然大手一挥,一股仙气径直向结界打去,用的是我的修为,打的是我教的招式,半点也没有吝惜着力气,撞破了结界,御剑而起。
  我一拍桌子:“这小兔崽子!”飞身跃出拦在千止面前,千止手中光芒一动。
  我冷笑:“好啊,这是要与为师动手啊。”
  我一个大耳刮子抡过去,千止抬手来挡,我是狠了心要揍他,哪容得他将我挡下来,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将他打得晕头转向,然后提了他的耳朵,亲手将他送到灵虚洞里去关着。
  “我收的徒弟,要与不要是我的事,还没轮到你说是走是留。你给我呆在这里关禁闭,不知道错,便不能出来。”
  “我没错!”千止在我身后大喊,“我没错,师兄也没错!是师父你错了!是你错了!”
  我不理他。出了灵虚洞。
  半月后,山下有弟子来通知我,说是出了大事。
  我赶到议事一听,才知,竟是那月老红把我曾经的大弟子千古,拖到魔道里面去了……
  我揉胸口,简直……心塞。
  ☆、第 5 章
  第四章
  我不知道月老红是怎么把千古具体操作到魔道里面去的。但大概能想象,她无非是用仙门无情,你师父寡义的言语让千古心生怨怼,失足踏入歪道。
  千古天资极高,早年便已修得了仙身,堕魔之后,修为更是长得飞快。
  空灵派的小辈们怕千古挟私报复,集结邪魔外道的势力回来攻打我空灵派,千古通晓我空灵所有隐秘,熟悉我空灵一切术法,他若使坏,破了我空灵封印,让邪气源头泄露,那可是要出大事的。
  比起后辈们的忧心,我倒是挺相信千古的人格,即便知道他堕了魔,我也还是相信他。
  我摆了摆手,说:“左右现在没出什么事,胡乱猜忌无用,若他有朝一日真的胆敢犯我空灵,我必轻自将他斩于剑下。”
  说完我就回空灵之巅了。
  然而回到住了几百年的大殿里,呆了几日,院子里没有千止叽叽喳喳的叫唤,没有千古时而走过门前停顿看我的身影,这个山巅好似忽然死寂下来一样。
  我呆不下去,到灵虚洞去问千止:“你可知错,知错就放你出来,不知错我就关你在这里然后自己云游天下去。”
  他像孩子一样堵着气,看也不看我。
  然后我就云游天下去了。
  我在世间走了五六年,遍听江湖传闻,千古在魔道声名日盛,俨然要成一派魔头的阵势,这期间,月老红帮了他不少忙。
  但如今这都是外人的事,只要不碰到空灵封印,别的都与我无甚关系。
  我一个人在世间云游,游得久了也觉得无聊,我细细思索了一番这几十年里的收徒事宜,陡觉自己很是失败,一个徒弟喜欢自己却喜欢得逾越了,另一个徒弟是没有逾越,但却整得怨怼了,到头来看,我的衣钵还是没有人继承。
  我左右一思量,山间田野里,又收了一个徒弟。
  这是个资质极好、生性活泼却又诚实善良的女孩子,我给她起名为千灵,不妄想她名流千古,也不要她知行知止了,只要她对得起自己的好天赋,做一个灵巧讨喜的女孩子便行。
  我带着她回了空灵之巅,告诉了她,她有个已经堕入魔道的前大师兄,又领着她去看了被关在灵虚洞里,头发胡子长了老长的二师兄,我告诉千灵:“你是女孩子,不要变成他们这样。”
  千灵看着玉铁栅栏里面的二师兄,点了头。
  眨眼间,过了十年,这十年期间,我对我的人品、眼光还有教育能力终于……产生了深深的质疑。
  深深的。
  当山下的小辈第一千次跑到我跟前告状,师叔祖又和某个师叔打起来了时。我只心累的摆手:“打吧,赢了回来我收拾她,输了你们看着收拾就成。”我仅有一句吩咐,“别弄死了。”
  我这第三个徒弟,精力旺盛……太旺盛。
  三天两头上房揭瓦,我初始和言细语的教育过,冷眉冷眼的呵斥过,一句“你再这样我就赶你出师门”说了千八百遍了,对她愣是没有半点作用。
  想当年,千古听到这句话,那可是脸色都要白三天的。
  现在的孩子,怎么越来越难带。
  最后那天千灵还是打赢了回来,她肿着一只眼骄傲的告诉我:“师父,下面那几个混账东西又欺负厨房扫地的小厮,我帮小厮揍回去了,看他们以后还敢不敢恃强凌弱,姑奶奶打不死他!”
  我瞥了她一眼:“能用脑子解决问题么?”
  她揉了揉鼻子:“拳头比较方便。”
  这是一个娇滴滴的大闺女该说出的话么!我一声叹息,放下了书。看看她现在又想想她小时候的模样。
  哎……心塞!
  “去把书房打扫了。”我罚她,“扫干净点。”
  “哎,好叻。”她愉快的应了,半点也没觉得是我在罚她。我仰望天空沉默无言,一个女徒弟心眼粗到这种地步……她终究还是和我给她取的名字,背道而驰了。
  那日千灵收拾书房时,拖了一个大箱子出来,我第一次看见此物,问她:“这是什么?”
  “不知道,从书房阁楼上的犄角旮旯里翻出来的,看起来有很长一段日子没人动过了。我怕霉了,拖出来晒晒。”她说着打开箱子,里面是满满的一摞画卷,展开一看,画里无一不是同一个女子的面容,或静立山巅,或卧于寝榻,神色不管笑是怒,总是带着两三分散漫与不经意。
  “师父这些都是你哎。”千灵展开一幅画,倏尔哈哈一笑,“哎呀,这画画得真传神。师父你看你。”
  我瞥了一眼她手里的画。画卷里女子面如胭脂,她仰躺在垂柳酒池旁,被一个男子偷偷亲吻。我胸膛一口气差点没喘得上来。
  “师父,这男子是谁啊,你们这姿势……”千灵爽朗一笑,“真是漂亮!”
  听听,这是一个闺女该说出的话么!我心底怒得不成样,但碍于此事是我心底的一道隐伤,我面不改色的撒谎:“画里人是我,画画的人也是我,这男子是为师年少轻狂不懂事时的梦中人,是幻想出来的,现在已经不顶用了,拿去烧了吧。”
  千灵奇怪的看我:“可师父方才都还不知道这箱子里是什么……”
  我起身回屋:“烧了烧了。”
  关上房门,我的老脸方敢肆无忌惮的烫了起来。
  多年前只存在于我脑海中的触觉忽然变成了一幅画闯进视野里,实在让人不得不感到惊慌。我倚门站了一会儿,忽然嗅到一丝烟火味,拉开门缝往外一看,是千灵施了法,将那些画卷尽数焚了个干净。
  我嘴角动了动,最终还是忍住了所有情绪,在屋里枯坐着叹息了一下午。
  千古他……藏了不少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