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
  【五十三】
  零食小卖部是他这些年来一直反复路过,但是始终不敢长时间驻足的地方。
  分级考试之后,他的生活巨变,不可抵抗的各种困难与压力将他浑身的傲气锉得粉碎。且不说众人异样的目光,一致地将他当个怪物那样看待着。那些原本抢着要他,愿意给他保送直升名额的学校都在这样的变故下选择了抛弃他;她们,社会上有一群很不一般的女人,她们大手一挥,强势地不许他找到工作,不许他有任何可以逃脱掌控的能力,所以果断地在事情伊始,就把他的头颅往地上踩,以至于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名字都是各大人才市场的禁词;他也试过向社会、向警察寻求帮助,可社会对他的看法太过极端,把他的出现当做又一个未知的潘多拉魔盒,而那些底层官员,只委婉地告诉他此路无门。
  再加上有关他的舆论因为他一口气废了数十个A级评级员在一夜之间被全部肃清,又怕此事会造成严重的社会影响,官方下令,不许众人议论这件事。他便也因此失去了唯一能够自救的机会。
  他就靠着读书时赚的那些钱,流连于各式各样的网吧,吃住全在那里,居无定所,如果不答应她们的要求,就会面临也许下顿都没有饭吃的境地。他自然不想当那些人的奴隶,于是像蝼蚁一样,做着连自己都看不起的、肮脏的、见不得光的事情。这样的生活犹如酷刑,折磨得他喘不了一口气,他第一次觉得每一秒都过得煎熬。
  沉时当然想过死亡,不止一次,很多次。
  可是他被人无声地监视着,试过好几次寻死,但还没动手就被人发现了。她们将他好吃好喝的关起来,逼迫他答应了好好活着才肯放他出来,就这么,就这么轻而易举的,折辱他的尊严,禁锢他的自由,又狠狠地打断了他的脊骨。
  所以每到夜深人静,心里的各种不甘和痛苦涌上心头的时候,他就习惯于孤独地徘徊于零食小卖部的门口,不远也不近,只两三米远的地方,面无表情地看着老板身后那一排从低劣到金贵排列的香烟,又寻找藏在被锁住的玻璃门后面的不同度数的酒水,幻想着它们能帮自己从这种无边的压抑中逃脱出来。
  月色皎洁,十八刚出头的沉时站在门口一遍又一遍地挣扎着,在清醒的疼痛和醉生梦死的麻痹中摇摆,不多时,也许就看了几分钟,他便下定了决心,朝那间24小时营业的小卖部走去,像个不学好的坏男孩那样,放弃一切,纵容自己在深渊里不断下落。
  像他这样半夜来小卖部的少年不在少数,有不少年轻人人在进入社会后,因为心性不稳、不坚定,而飞快地失去了自我,然后选择整天沉浸在虚拟的、并不真实的世界里,他们在现实中受挫,失去了与现实世界的残酷对抗的勇气和能力,所以逃进网络这座世外桃源。而他们的肉体,则在尼古丁和酒精的幻觉里流浪。
  沉时在老板面前站定,再次看了眼在墙上排列整齐的各种牌子的香烟,看着上面写的“吸烟有害健康”,选了个看起来廉价一些的,抬手指了指,和老板说,“帮我拿一包那个吧。”说完又转头去找盛放酒水的柜子。他太痛苦了,根本不想清醒着,于是毫不犹豫拿了瓶度数高的。
  可低头一扫,沉时看见了货架下方的价签,一瓶要五六十,他窘迫地把右手插进裤口袋,摸了摸口袋里零散的小钱,发现自己只要买了这些,明天早上就要开始饿肚子。是,他只要一天没吃饭,那些人就会把他带走,强迫他进食足够的事物以维持生命健康,然后再拿她们要的东西去换。他又想,若是自己不慎沾染上这些,那便与饮鸩止渴无异,然后就会变成自己最讨厌的,依附于权贵的蛀虫,靠着出卖色相某苟且偷生。
  只要他这么做了,就一点回转的余地都没有了。
  他痛恨这样的自己,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低下了头,同时又抿紧了嘴唇,不多时,就在他眼眶快要泛红的时候,强逼自己把这些东西放回去。他不该碰这些,就算自己的这一生没有任何意义,也不能自甘堕落。
  “诶小哥,那酒你还要不要?”老板见他蹲在地上半天没有动静,忍不住出言催促他。
  他随即起身,在顷刻间稳定住自己的情绪,然后低声回答,“不好意思,烟和酒我都不要了。”
  由此可见,和她们定下不平等的条件交换,是他没有选择的必经之路。所以,仅仅半年后,沉时便用了自己绝大部分的自由换取尚且能从黑暗里抬头的机会。也自此,自欺欺人式的,堕落似的,不再排斥任何肮脏的事物,甚至主动地参与进去,自告奋勇,助纣为虐。他清醒地知道,这样的事情做的越多,自己就能越心安理得地把自己当成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也能坦然接受眼前这种苦不堪言的生活了。也能苟活下去了。
  。
  离开少女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好好地睡一觉。他还有很重要、很艰巨,但是必须要完成的事情要做,绝不能因为身体这种小事摔倒在刚开始的地方。
  这一觉睡得实在太久,几乎颠倒了他的黑白,幸好他在临睡前记得饱餐一顿,才不至于在昏睡一天一夜后感到饥饿难耐。
  沉时从床上坐起,还算精神,做其他事情之前,他习惯性地往旁边看了眼,回想起温阮前几天还睡在这里,他们还亲热地抱在一起。但他并没有因为二人暂时的分离感到难过,先伸手拍了拍这几日在她最喜欢的枕头上堆积的灰尘,又将她的枕头摆弄平整,而后照常穿衣起床,准备出门买晚饭。
  就在他思索后续应该要做些什么事情予以反击的时候,看见了一个被塞在自家门缝下的白色信封。从来没有人给他写过信件,就算有,也该放在楼下大门口的信箱里,不该被丢在这里。也许是邻居路过的时候不小心丢在这里的,他没多想,弯腰将它捡起来,翻到信件正面,想看看署名是谁。
  但它的一切都是空白的,叫他心生疑惑。这东西摸起来有些厚重,里面装的应该不是寻常的信纸,也许是明信片或者照片。他边想边拆开了手中的信封,从开口处把里面的东西抽了出来。
  “。”沉时只简单看了一眼,就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逆行,它们固执地堵住了心脏瓣膜,让他的心脏越跳越痛。
  那是一迭情色照片。其余的人他都看不清,很模糊,只有身处中心的少女是清晰的,他甚至看见了温阮长在肩胛骨下面的红痣,它是那么的扎眼。
  他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了。
  寻常男人拿到这种东西应该会怎么做?感觉到背叛地撕个粉碎,还是怒火冲冲地将所有欺凌过她的人暴揍一顿,亦或自知势弱,掩耳盗铃式的干脆当自己没看见,再或者,直接换个女人。
  上述的每一种都不会是沉时即将要做出的选择。
  他站在原地闭目冷静了不过两三分钟,便再次理智地将它们翻找出来,一张一张仔仔细细地看。
  对,它们不过是资本用来羞辱他的道具,用来通知他少女尚且存在于人世间,给他一点希望又把希望击得粉碎的东西。可这也是他能拿到的,有关这段不公平的,屈辱的时光里的唯一证据了。
  沉时将它们装回原信封,然后果断地转身回屋将之放在书桌下面的抽屉里,整齐地摆放在抽屉的一角。
  再之后,他下了楼,在去超市的路上走进了那家路过无数回的小卖部,问老板要了一瓶高酒精浓度的烈酒和随手指的一包香烟。他清醒地知道自己不会再沾染上这种能让人上瘾的物件。他清楚地明白,只是眼前的这些挫折,就这些困难,不可能再击垮他了。
  这是他最后一次为了释放自己的情绪做并不理智的事情,像个狼狈颓废的中年人,坐在客厅的地板上,也不开灯。月光投射进来只能看到满屋子的烟雾,那些白烟很呛,吸进口腔里的气体因为经过了火焰的洗礼变得灼热而滚烫,几乎要烧坏他的咽喉。还有桌子上几乎快要喝完的烈酒,被他两三下就倒进了胃里,不过几分钟,脸上就烧起来,再之后,手和脚,大脑,躯干,浑身都是烫的。
  可他既没有在尼古丁的香气中迷失,也没有在酒精的醇厚里烂醉。他睁着眼睛,直视眼前的黑暗,像一只猎犬、一匹豺狼,带着此前从未有过的雄鹰一般锐利的目光。
  很难相信,就以这样的姿态,在这样的一个时刻,他猛然挣脱了所有曾经套在他身上的枷锁,选择向所有欺压过他们的人吹响反攻的号角。
  第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他就坐在电脑前重新开始鼓捣那些看起来杂乱无章的网络数据了,而手边摆放整齐的,正是他们送来的照片:他们为了掩饰自己的身份,给男性们都打上了厚厚的码,光用肉眼看,只能勉强辨出个人形。
  尽管如此,图片上信息少得可怜,但也已经为他提供了一条真实有效的道路,他得找到温阮被关在哪里。
  这个问题对他来说,既难又不难,不难在,他有能力黑进官方名下所有的道路监控系统,换句话说,只要是生存在现行社会系统中的人,无论是谁他都能找到;又难在,温阮走出病房之后,从医院开始的监控画面就已经被人调整过了,所以光从影视图像上看,她是凭空消失的。再黑进系统后台查温阮最后的铭牌定位,发现从医院门口就已经没有信号了。
  他们为了这一天做了太多的准备,多到连他这样的信息技术高手都觉得前路艰难。
  沉时唯一能做的,就是从尚且有迹可循的监控开始,虽然他们对相关的数据做了太多的改动和删除,但只要不是实体设备完全损坏,只要不是数据完全消失,就一定有迹可循。所以他打算从数据复原开始,一是复原能直接找到少女踪迹的监控视频,二是对已经拿到手的情色照片做尽可能的修复。
  所有欺负过温阮的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当然,不可能只有他一个人在为温阮做这样的事情,沉念之在那件事情发生后的两个月的时候,特意来找过他一趟,先是告诉他,只要有办法能爆出温阮的消息,只要是板上钉钉谁也没办法进行抹除的信息,只要能在媒体赶到之前,把少女被囚的这件事通告给尽可能多的人,他们就可以用尽一切办法,把这件事推到舆论的风口浪尖上,利用少女之前的那些粉丝群体的力量,要他们付出足够的代价。
  但是舆论不能反复利用,他们只有一次机会,如果一次不成,不能一招制敌,此事便再无回转的余地。
  女人再交给他一张没有持卡人的储蓄卡,告诉他,东西是温阮留给他的,密码是他的生日,里面的钱随便使用,想要多好的电子设备就都去买,如果怕被敌对的信息技术打手发现,那就她买了送过来,不要迫于经济问题因小失大。
  “沉时,阮阮既然把所有的后路都留给了我们这群在围城外面的人,我们就必须要替她做好应该做的一切。”
  他看着放置在桌上的银行卡,果断地将其收到自己的口袋里。她说得不错,要打技术斗争,没有钱是做不到的,好的设备能帮他大幅提高工作效率,而且他还能去尝试之前想到了但是没能力实现的方法。
  以前的他根本就想象不到,因为少女的缘故,因为她真诚待人,因为她的善良无意中帮助过的人,因为她从不向邪恶低头,竟然能获得这么多的信任和帮助,硬是把这条通往无边黑暗的道路踏出了光明。真好。男人没再犹豫,将已经做好的计划告诉对方,“全频道通告行不行?就像当初她来时全频道播报的新增S级通知那样,我用一条强制性的全频道通告为信号通知你们。”
  “应该,我能保证,每个人都能看见。”他又补了一句,询问沉念之,这是不是他们想要的东西。
  沉念之被他的这种想法吓住了,以为他又要做傻事,连忙规劝,“阮阮好不容易把你换出来,你可千万别再去做那些犯法的事情了。”经此一事,她不再像之前那样固执地将事情的源头都怪罪到眼前人的头上,想来两个人都是这种体制下备受压迫的无辜者,为了公平正义牺牲掉所有,实在是太可惜,也太不值得了。
  “你放心,那只是一条迟来的通告。”他想了想又说,“谢谢。”
  他得感谢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始终在追求公平正义的人,因为无论他们为了这件事付出了很多或者只是很小的努力,对于他和阮阮来说,都是莫大的幸运了。
  “那就好。”沉念之松了一口气,温和地鼓励他,“沉时,想做什么就都去做吧,这回没有人能阻拦你的脚步了。”
  “好。”他清楚地记得这句回答将是自己未来几个月里说出口的唯一一句出声的言语。而后他的生活一再坠入沉寂,就像他生命里的很大一部分那样,悄无声息、鸦雀无声。
  在我的印象里,他应该是一个实干派的人,比如他会把即将要做的事情全部制作成可视化的计划表,它们甚至包括每天几点起床,几点吃饭,几点到几点工作。特别像,他的大脑就是这具身体的首脑,而后其他器官都是这个首脑下面的士兵,被这个严厉而一丝不苟的首长军事化地管理起来。这该是他的风格,挺无情的,但能将人的效率最大程度地调动起来。
  但他又不是金属做的钢铁之躯,经常有跟不上理想计划的时候,比如过度的大脑紧张以至于半夜难以入睡的时候,也有早上到了时间,起床后却发现自己因为长时间缺觉失眠所导致的头痛和注意力下降,它们迫使沉时不得不将自己的实验几乎的进展一再往后延迟,再加上敌方打手在各种数据上做过的难以控制的手脚。这个在他估算下能够成功的时间最远曾被定在三年后。
  就像下载几十个G的游戏软件碰上网络延迟,他只能坐在电脑面前看着网速的数值上下翻飞,而后带动着下载时长产生了极其离谱的变化,它们时而给他希望,又在下一秒把近在眼前的美梦打碎。他不知道网速什么时候才能好,也没办法精准预测最终完成计划的时间。
  这太叫人绝望了。
  他就这么孤独地站在不远处,看着他心爱的玩具被人丢在地上踩来踩去,被地上的灰尘掩盖住曾经的光辉,也不断地向自己投来求助的目光,要他快些去。可他怎么都走不到终点,他沿着脚下弯弯曲曲的,就像小男孩无聊时用粉笔在地上画出的虚假的道路,用尽一切力气,都没办靠近哪怕一厘米。
  越来越叫人绝望,他每天都在重复着大海捞针的工作,毫无头绪,毫无进展。
  但是为了保证工作效率,他必须要强迫自己喝大量的咖啡用以保证在白日,思维是清醒、活跃的,又要求自己可以在上床后的下一秒睡着,所以开始吞服足量的安眠药。剩余的日常活动被他忽略不计,他好像已经忘了自己还是个人,不对,他哪里是人,他就是个没有温度的机器,按照排班计划那样,只要插上电,就能一直工作下去。
  大约是工作进展到离开她快两个月的时候,他做了近四十天的数据修复工作有了一个确定的结果,确定地宣告这两个月的努力完完全全都是在浪费时间。男人就这么无声地坐在电脑前,看着算法做出来的几十万条不同的结果,第一次陷入了大脑完全停止的时刻。因为不论思考放弃这个方案还是坚持,于这一刻而言都毫无意义。
  我以为他会陷入像自责、痛苦、愤怒、焦虑等各种负面情绪里,然后憋着这口气继续进行效率极低的工作中。但他在愣愣地看了电脑屏幕半分钟后,毫不留情地将已经打开的几十个电脑界面全部关闭,把几台电脑的电源拔断,让它们能够休息片刻,接着,另一种情绪涌了上来,像巨浪,将他从头浇到尾,叫他浑身湿淋淋的,湿透了,完全浸泡在这种情绪里,他也不挣脱,就任由自己的身体在无边的海域里下落,不断下落。
  温阮的那间被他改造成画室的小屋子是他选择的第一个造访点。和她分开的这段时间,他一次也没有打开过它的门,所以此刻打开,尘封已久的灰尘的气味扑鼻而来。这里的一切陈设都和她上一次离开时一样,她最宝贵的矿物颜料被她用玻璃瓶子装好放在靠墙的木柜子的最上面一层,然后下面的那种稍微便宜点,将近一千一支如他小指头大小的软管。最便宜的那种颜料她从来不收,就被她随意地丢在房间的地板上,被她当做皮球一样踢来踢去。有时候他看见了问,她便果断地回答,“随机的比较有美感,万一被我踢出了一副世界名画也说不准呢。”
  太阳落山了,他靠在小屋的门边,不敢走进叨扰少女的清静,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看着。
  说起来,好像他们第一次接吻就是在他现在坐着的地方,也在这么一个不明不暗的黄昏里。那时候的她头发又黑又亮比现在长很多,就用一支铅笔简单地盘在脑后,看起来秀丽又端庄,身上套着一件脏兮兮的围裙,左手拿着一个四五十厘米长的大调色盘,右手抓着三两只笔,介意又不介意地看着自己,眼神里满是茫然。
  为什么亲她?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从很早的时候开始就不知不觉地亲近她,试图汲取她身上勇气和力量,真要说喜欢,还不是这么早的事情,也许精虫上脑了,他不太记得自己真的这么做的动机,但他把少女的行为记得一清二楚。她一直在推自己,推不动也要推,皱着眉,很痛苦的样子。
  但她并不一直这样。有件事情让她很快不再排斥亲吻。他知道女孩身上没钱,就算有,也撑不了多久,所以尝试着给她一些。可温阮那家伙,从不吃嗟来之食,死活不肯要,每次问都说自己还有一些,过段时间公司就会发工资了,不用他管。她还是太年轻了,不知道钱这种东西会折弯人的腰,无论是谁。无一例外。
  那不久后的一日,她破天荒穿着吊带短裙出现在自己的房门口,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他知道这一刻终于来了,意料之中,并不出人意料,只要他想,他能让少女做一切能令自己开心的事情,但沉时觉得眼前的景象实在是太熟悉了,十年前好像如出一辙地在自己身上发生过一遍。她如今在做的和未来要做的,都是自己曾经走过的路。
  他当然会动恻隐之心,人怎么能不同情和自己相似的可怜人呢。所以他会塞给她几百块钱,不多给,怕她下一秒就主动地把衣服全脱了,然后俯身要她一个吻当作她的回报。尽管过后她手头宽松一些还会给自己送各种各样不值钱但是很用心的小礼物,但一个吻换五百块钱,是他们之间共有的约定。
  他们那时候哪有感情,不过是各取所需,图个大家心安理得地过日子。反正都睡过了,反正。
  厨房里留有她的痕迹最少。因为她年纪小,刚从学校宿舍那种集体制、分配制的生活里出来,不会做饭,又不好把他的房子弄得乱糟糟的,所以干脆不下厨。这并不意味着她完全对两个人的同居生活不管不顾,如果自己忙到昏天黑地,甚至连三餐都顾不上的时候,她一定会下楼买几包泡面回来,然后用一口大锅煮好,分成大小两个碗,大的那碗给他送来。
  这家伙对自己拮据的很,但是对别人格外友好。这还是他很久之后才知道的事情,她拿去的就是一碗什么都没有的素面,汤面上最多漂浮着几片素菜包里加工好的已经泡涨的蔬菜片,而给自己的,她每次都会多放两个鸡蛋,再塞两根火腿肠,如果手头上宽裕,她就拿着几个有时候是苹果,有时候是梨,有时候是橘子的果物一同递给他。
  现在想想,还好自己没选错,没把她一个人丢在毫无人情味的考场里。
  他站在客厅里环顾四周,发现这里全部都是她,睁眼也好,闭眼也罢,她的存在已经渗进了自己的骨髓里。他不像女孩,有自己喜欢并始终在坚持的热爱的事业,也不像她有说得上话的好姐妹,可以让她大半夜不睡觉陪那人在阳台上说个两小时分享有了新生命的喜悦。他只是一锅没有放盐的白水,人来人往那么多行人,却没有一个愿意拿起勺子品尝一口的,最后,他会被大火熬干。所剩无几。
  那些几乎要将他摧毁的思念翻涌上来的时候,他竟然想不出一处可以落脚的地方,像一个木讷的僵尸,如同木板那样直愣愣地站在原地,不敢轻易呼吸,也不敢乱动。
  忽然,他想起了一件不久前发生的事情,疾步回了屋,拿起已经关了很久的手机,给它充电开机。这不过两三分钟的事情,竟叫他感到些许煎熬,他甚至没办法坐下来,就这么低着头,应该是垂着头,盯着黑漆漆的,像镜子一样反射出自己的脸的手机屏幕,一秒一秒地倒计时。终于,屏幕忽然亮了起来。
  沉时登上已经快半年没有看过一眼的社交账号,焦急地翻阅起来。那时候他为了解决拆铭牌的各种难题几乎陷于疯魔之中,忽视她忽视了很久,那时候她和自己说过的,都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嗯,我知道了”之后便被自己完全抛于脑后。
  他按照时间顺序从最早的时间开始看,就从她接管这个账号的时候开始。
  ‘X月XX日,和大家说件开心的事情,嘿嘿嘿,某人的账号现在就是我的小号了。小号嘛,你们应该都懂的,是一些很私人的,不想被人看见,但是又希望被人看见的事情。现在我把他大大方方亮出来,是想着,万一有哪一天我不在了,也还有人知道这些事情,也还有人知道他曾经存在过。’
  他将这句话又读了一遍,最后停留在博文发布的时间。这个时间实在是太早了,早到,他根本不敢相信她居然在这个时候就已经想好了要奔赴现在的生活,义无反顾。
  ‘X月XX日,不知道你们会不会做这样的事情。我最近陷入了一种很矛盾的情绪里,我特别想特别想用什么东西把现在的生活记录下来,我有点不甘心,所以想在分开之前尽可能做一些事情来证明它的存在。(苦笑)你们别打击我了,如果努力了大半天还是只有我一个人记得这些,我是真的会很难过,半夜睡醒想到都要哭半小时的那种。’
  发布时间是某天的凌晨四点,也许她在编辑完这条之后翻了个身,然后对着外面那头按照写出来的那样真的偷偷地哭了大半个小时,接着难过地闭目养神一小时左右,又强颜欢笑地假装睡醒了给他问早安。
  ……
  ‘X月XX日,宝子们,我们的时间走到尽头了,感谢你们一路观看哦~(笑脸)’
  他看着最后一条他这辈子也不会忘记的数字,几乎要落下泪来。
  正如她那段时间孜孜不倦地要给两人拍合照,然后公布到社交网络平台一样。他自然是问过的,“阮阮,这些我们留着自己看不就好了,为什么要这么高调的大肆宣扬?”
  她当时是这样回答的:“因为除了我们没人承认。沉时,我希望就算这个世界上找不到任何的实际证据证明我们存在过,可还是有人记得这些,尽管它虚无缥缈,但它也曾真实地存在于世人的脑海里。”
  他不理解,他以为这是少女又一次看到什么电影书籍的内容而突然有的感悟,于是回答,“别人怎么能替你记住你的事情,这世上总有人是会被所有人忽视,被所有人遗忘的。”
  她的情绪一下子就落下去了,肉眼可见,低下头想说什么话来说服自己,但是想想又不说了,只固执地强调,“你之前都答应了让我随便发,现在要是反悔我会生气的。”而后回给他一个故作鬼脸的气恼模样的表情。
  对,时光那头许多理解不透的行为如今也有合理的解释了。那些迫切要做的事情,不过是她在知道两人最终会是分开的结局时做的垂死挣扎,改变不了结局,那便让这段时光真实又深刻的存在过,以至于后来两人回头看的时候还有迹可循,不会陷入这样美好的爱恋也许只是一个虚假的梦的自我怀疑中。
  这些已经发表的内容里,并没有什么值得人关注的事件,大都以二人的合照和她单方面的感悟为主,不痛不痒,也不会引起观看者过多的联想,是很适合的应该放在网上的内容。但他又翻了翻,将这个他只熟悉源代码的软件翻了好几遍,最后在未发送的草稿箱里找到了一条她只写给自己的短信。
  他苦笑了一声,心想,他们还真是相像,居然用类似的方法给对方留这种秘而不宣的话语。
  她说:‘如果很辛苦的话,就把我忘了吧。’
  哈。这句话太熟悉了,他也,他也说过一模一样的,就在那段录音里,他也说了这句,“把我忘了吧。”
  它们当然毫无作用,它们都是些自欺欺人的话术。是人们为了削减身上的责任,为了减轻心头上的负担,不得已而说出口的话。是人们明知自己做不到,却想让故事看起来有个还算体面的结局,必须要说的话。
  可真正的遗忘该是悄无声息的,是人们忽然意识到某个人在某个不知名的时刻就从自己的生活里消失了,才想起来自己已经把此人忘得干净彻底。而不是像他们这样,以为只要说过,就能做到的。他们,分明,还深陷在这段未完的感情里痛苦挣扎,而他们越是不甘心,越是对这样的现状发起抗争,就会不由自主地更加思念对方,执拗也好,妄念也罢,它们都只朝着一个结果奔去。
  他们,不可能放下的。
  温阮是如此,沉时亦是如此,而此刻心里怀揣着的信念,应当是,就算爬着,一日只往前进一毫米,到这辈子结束的时候,也应该能见上第二面了。他们也会感谢这样独一无二的系统,帮助他们找到了这世上最独一无二的人。
  所以再往下想,他又不觉得难过了。他这碗淡而无味的白水,也有人愿意端起来笑着品尝了。
  沉时打开了书桌下面的抽屉,里面的照片是他按照时间顺序,从每日的一沓里面抽了一张出来,用作横向对比的。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观察能力这么强,她没休息好,她这段时间受累瘦了一些,她心情还算不错,她最近胃口好了些,能多吃点东西了,这些信息他全能通过手里这张不过巴掌大小的照片中获取到。
  他的手指轻柔地抚过少女赤裸的躯体,心想,还好他们给她蒙住了眼睛,要不然被她知道送到自己手里的是这种照片,她一定会比现在难过得多。
  他当然也看见了戴在少女脚踝上的两串铃铛,在整体环境都这样黑的照片里,它们还能散发出别样的光亮。东西不差,但是给她用这个的人,不是什么好东西。他都可以想到这些人使用这个的原因是什么,怎么会用这种方法禁足。它们是被用来规训她的。
  温阮一向喜欢这些叮铃当啷的东西,若是偶尔在精品店看到一串这样能发出响声的小玩意儿,一定会迫不及待地买来挂在自己的背包上。因为她独处的时候不爱说话,这些活泼的声响能减去她为了热闹不得不自言自语的孤独感。若是走路时叮铃铃地响,她会变得比平时更爱走动,他还记得几个月前品牌方送了串挂了个铃铛的脚链,她那日兴奋地待着它在屋里来来回回走了两小时,恨不得在脚上挂个喇叭。也是那天,她问了自己五遍,脚上的珠串好不好看。
  当然,以她现在的处境,这些铃铛会发出声响的时刻大都在进行性交。因为看不见,所以听觉会变得更灵敏,她能清楚地察觉到那些男人的窃窃私语,也能在无尽的交合中听见那对铃铛发出的清脆而刺耳的响声。
  “叮铃——叮铃——”它们会和肉体拍打的声音同频,逐渐变成一种后天训练而成的条件反射,让她听见这个声音就能自然而然地想起那些令人反胃的事情,时间一长,这种潜移默化的诱导将成功的把她驯化为合格性奴的工具。
  真卑鄙啊。他心中那团不灭的火烧得更旺了。
  他又看,看见她偶尔会佩戴的耳饰。她只有在心情特别好和特别不好的时候才戴。心情很糟糕的时候会戴那种很夸张很大的,夺人眼球,似乎是想高调地迫使所有人都看见她今日的变化;心情好些就选小而精致的,就算被耳边的头发挡住也没关系,因为这是给她自己看的。
  沉时像看一本书那样翻阅这些照片,逐字逐句,要把每一个细节都拿出来品位才好。翻到书的最后一页,时间是前天的,他抬头看了眼桌上的时间,估算着昨日的照片应该要处理好给自己送来了,便再次起身朝屋外走去,去拿放在楼下信箱的照片。上个月他偶然和那人撞了个照面,没多说什么,只让那人把照片看管好,一张不落全都得给他。可过了几天,他忽然怕那些人给的钱少,送照片的人会私存下来把她的脸P掉再拿到网络上当情色照片贩卖,于是寻了几回把人拦下来,说他这边也给钱。
  就当是他买下来的,每一张他都付。
  对方不过是给资本打工的普通人,第一次见到这么奇怪的要求,但谁和钱过不去,欣然接受了这笔钱。当然,这人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什么送的是什么照片,所以见他不但没有找自己的麻烦,反而过来恳求自己,也有些于心不忍,便无意中多告诉了他一个信息,告诉他,自己每日也会拍一张他的照片给另一个摄影师发过去,没猜错的话,照片上的姑娘会收到这张照片。
  “。”他几乎愣在原地,一时间又欣喜又悔恨,欣喜在,她如果有自己的消息,大抵会过得开心些,但又忍不住在心里暗骂自己,把生活过得糟糕透顶、不人不鬼,还不如不让她看见这些。
  打开信箱,今日的信封已经送达了,他将那封没有任何署名的信放进自己的口袋里,然后一步两三个阶梯地快步上了楼。又到了阅读新书的时间,他小心翼翼地撕开信封边缘,像他这么粗狂的男人,居然会用刀片一点点切割纸片的边缘。真叫人惊讶。
  沉时抽出那一迭厚厚的照片,它们太多了,也不对,挺少的,就寥寥几张,根本不够他看。他用指腹轻轻拍了拍落在照片上的灰,接着一张张往下看。
  昨日的她看起来非常开心。平时她在这种姿势的时候会难过的皱眉,但她昨天笑了。肯定不会是做的舒服,A级那群人永远不可能令他们满足,所以一定是有什么其他的理由。他不知道理由是什么,但再次看见她的笑容,也跟着勾起了唇。
  下一张照片,有人站在她身后拽住了她的头发,少女吃痛,顺着那人的动作微微地仰起了头。如今她的头发长了不少,披下来能遮住半张脸,而这个姿态,能让他看见更多了,甚至能露出她的整只耳朵。
  她今天在耳朵上也戴了东西,很小,他一时看不清。他推测,那耳钉大抵是黑色的,所以在通体黝黑的照片里并不显眼,连个大致轮廓都辨不出。
  又一张照片,他微微低头朝那黑漆漆的画面看去,看见有个很小的东西在黑夜里散发出不容忽视的亮光,这次比刚才更清晰了,许是有月光照了上去,帮他探出了形状,那东西看起来有些眼熟,眼熟到他以为是自己的眼睛花了。
  怎么可能是那个东西,若是自己送的礼物,温阮不会摘了这么久又戴上,肯定是刚进去就被人取下来丢掉了,然后她找了个类似的替代品。他对此不抱任何希望。
  可是那东西如无意外地出现在之后的每一张照片里,而从这天开始的每一天,她也再没换过别的耳饰。直到某一天几乎是怼脸的拍摄,让他将那东西的全貌看了个清楚明白,他才有了新的希望。
  “我好像能找到你了。”
  说起为什么要送她这样一个礼物,除了作为男友真的想送之外,当然也有别的理由。
  那时他整个人都扑在她的未来这件事上,满心满眼都是她。原本他想着,只要能送她离开就足够了,可当计划能够顺利实施的那一刻起,他便贪心地增添了旁的忧虑。他开始想,若是以后自己不在她身边,她该怎么办。她很大概率会有那么几个月在流浪,因为是逃亡者,没有身份,日子过得肯定会很艰难,没人陪她说话,也没人哄她睡觉。真怪,就像着了魔一般,他疯狂地执着这种微小到不足挂齿的事情上。
  但他消减不了心里的担忧,尽管她经历了这么多已经坚强了不少,她已经是大姑娘了。他就是不可抑制地担心着。
  所以虽然有些自我感动,他还是认真地思考了这个问题:要是有什么能替代自己,陪伴在她身边就好了。
  这枚样貌普通的耳钉就是他得出的答案。而那些用程序AI合成录音的童话故事则是他特意准备来哄她的。以及最后添加上去的无线联络功能不过是为了圆上之前所有说过的谎言,尽管他送礼物的时候又说了更多的谎。但是幸好,这东西非常奏效,她很喜欢,爱不释手,甚至在听到有几百个小时的时候,吃惊地骂了他好几句,骂他整天不睡觉就做这种没意义的事情。
  怎么会没意义。他不以为然。
  沉时没想到事情兜兜转转的,竟然发展会到这一步,只苦笑,然后拉开抽屉,从角落里拿出属于自己的那一只,佩戴在左耳上。摁紧银针,不过两秒便能激活内置程序,他抬起左手,在眼前的虚空屏幕上滑动,调出藏在功能栏最下方的联络选项,直接点了进去。
  不出所料,屏幕显示另一只离线中,不能进行远程呼叫。这也正常,温阮此刻一定处在一个巨大的信号屏蔽区里面,无论是人为构筑的,还是归属自然无人区,只要他发射出来的信号比屏蔽器发射出来的信号更弱,或者被完全干扰,他设定的程序便会自动显示无法通信。
  但这并不是坏事。虽然他那时候为了照顾她的隐私没给这东西装定位功能,但只要想找,费些功夫也还是找得到的。怎么都比之前那种无头苍蝇式地到处乱撞要好得多。
  如此想定,他便立刻借用了别人的身份购置一批能够进行信号发射、接受和信号解码的设备,想着过几日就去尝试性地找找在这附近半日车程能到达的信号屏蔽区。出发之前,怕被人发现了行踪,他给每日帮他拍照的兄弟去了通电话,问对方能不能不跟着他,每日在约定好的地点见面。
  对方要了额外的费用便欣然接受了他的提议,答应的时候也是异常爽快,还怪道,“兄弟,你咋会认为我在监视你,且不说他们给的那些钱只够我买几卷这种特殊厂家生产的胶卷,光谈工作任务,他们要我证明你每日都活得好好的,够叫那姑娘开心就行。其余别的,可不管我半毛钱关系。”
  沉时听了后感到些许错愕,忍不住回答,“误会你了,我想我可能是已经习惯了。”他是被成功规训的人,所以只要走出门就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自己做的每件事情都会被人记录下来撰写成册,然后被呈交到他并不喜欢的那些女人的手上。
  这是这些年在他身上留下的条件反射。所以,他对这些习以为常。
  不过此刻无人监管,倒是给了他不少便利。他以每两日为一个周期,按照之前算法计算出来的为数不多还算可靠的结果进行信号测试,在城市里走了第一圈。因为要同时满足这么多人的需求,他始终觉得,少女也许根本没有离开过这里。但光是城市中,就有大大小小上百个不同的信号屏蔽区,它们中不乏是各大公司的机密部门,或者私人建筑的有特殊用途的场所。他当然不能以个人理由闯入这些地方,借此搜寻她的下落,所以这个最简单、最便利的方法一开始就被他舍弃掉了。
  他看着信号接受器里获得的用以干扰信号所发射出来的各种频段的电磁波,没有一个与他设定的高频重合。可能是多年不走寻常路所养成的好习惯,他在给耳钉做通讯功能的时候就把通信频段放在了大多人意想不到的范围里,所以只要和她的距离够近,信号被放大的倍数够大,他的信号就能穿越屏蔽网,获得另一个信号源的下落。
  半个月过去,城市里面的屏蔽区被他走了个遍,但他没得到一点有用的信息。那第二圈,就沿着城市五十公里左右的自然森林区开始,想来城市外因为信号基站设立的少,各种干扰信号也少,反而会比之前搜寻的要轻松不少。大约是他们分别了快四个月的时候,沉时无意中在城市西南方向的自然区撞上了一座数百米高的信号屏蔽塔,这一个多月的寻找才终于有了突破性的进展。
  很难描述他在看到第一座,第二座,乃至每百米就设立了一座屏蔽塔时的心情是什么样的,也许忍不住开始激动,也许会有些心慌。他不敢贸然惊扰,所以一个人孤独地坐在驾驶座里,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巨大的囚笼。他先是测量了这些白色屏蔽塔的大小,能覆盖的范围,能屏蔽的频段,发现每一种都能符合关住少女的条件时,忍不住长舒了一口气,然后在白日里的最后一点阳光落下去时,将手边的信号发射器的信号强度增至正常的数百倍后,向内发送响应信号。
  一秒、两秒……另一个信号接收器立刻收到了来自这些巨型屏蔽塔所发射出来的干扰信号,它们或强或弱,它们来自不同的频段,强硬地驱赶他这名不受欢迎的外来之客。可是敌人比他想象的要强大得多,不过半分钟,他发射出去的信号就彻底失去了方向,胡乱地撞在这些屏蔽罩上,被削弱,被吞并,被消灭。
  这变化来得太快了,叫人猝不及防。
  但他不肯就这么无功而返,又过去了两个月,她还能坚持多少回两个月。至少,至少也该确认一些信息再走。
  她到底在不在这里?这是沉时唯一想知道的事情。
  可眼下的条件不许他故技重施,再加上之前对具体状况预判得也不够准确,所以事情就这么陷入了僵局,他不知道自己还要用什么方法来证明她就在这里面。第六感还是直觉?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在唯物主义的他的头脑里都是些极其荒谬的,他之前不信,自然不可能在这种关键时刻突然就信了。
  沉时屏住呼吸,面无表情地将双手抬起,使肘关节支撑在方向盘上,同时低头,把额头轻放在虎口处。稍作休息,或者尽可能地冷静下来,确保大脑还能进行正常的思考。一定能想到办法,他这么安慰自己,之后任由周身不容忽视的静谧将他逐步吞噬。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放在副驾驶的信号接收器忽然拦截到一段特殊波长的信号,并发出了一声用以提示的响声。
  “滴————”提示音很短,只有半秒钟。
  但它是另一个同样孤独的联络器冲破了成千上万次信号干扰做出来的回答。
  不需要更多的线索了。哪怕这个提示短到只有几毫秒甚至不足以引起程序响应,哪怕它只是几千条信号数据里毫不起眼的一行字符串,只要它出现了,都能说明最关键的问题。
  他找到她了。
  突如其来的喜悦冲昏了他的头脑,几乎是在听到提示音的下一秒,他就转过身拿起那个屏幕上带有被程序标红的信号记录的电子设备,像是擦拭表面的灰尘一般,用指腹一遍遍地抚摸着,反复确认被捕捉到的信号参数是否与原始设定的一致。
  ‘频率f = 30GHz,波长λ = 0.01m。’一字不差。肯定是她。她就在眼前这片广袤无垠的森林里。
  他的脸上开始有了表情,使他从一座金属做的雕塑逐渐软化为陶土捏造的泥胚,又过了片刻,他意识到自己没办法呼吸,便松开了因为焦急一直紧咬住的牙关,像是获救般大口地喘息,致使尘封已久的血肉跟着鲜活起来。如此冷静了不过半分钟,沉时便果断推门下了车,大步、快步地朝里走,一直走到外人能抵达的离她最近的某一处站定,而后静默地、专注地往不知名的森林深处看。
  诚然,心心念念的心上人,她现在居住的地方,她所在的楼院,一砖一瓦,一个屋顶的尖端,他都望不见,但他在这一瞬获得了难以言明的轻松,换言之,有种苦尽甘来的错觉。‘未来,应该会比现在更好吧。’他看着重重迭迭的树木的影子,忍不住心想,‘如果还能再相见的话,无论如何都不能答应分开这种话了。最好,给她一个拥抱,再给她誓约一生的诺言。一定要说,一定要给,不能再,不能再像之前那样木讷和被动了。’
  我想,人应该要有想要触碰的东西吧,也应该主动地伸手。就算只能摸到冰山的一个小角,就算最后得不到令人满意的结局,也不能在最开始就把希望抹杀掉。他无疑是幸运的,有人愿意耐心地等他走出曾经的阴霾,等他伸手。
  没再过多的逗留,眼看着天色就要黑下去,他回到车上给此处做了标记,便悄然离去了。
  如何同她取得联系,是他接下来要做的主要任务。和他想得不差,她所在的地方虽然做了一定强度的信号屏蔽,但不可能完全与世隔绝。第一,她的照片每一张都经过了修改,并不是相片拍出来直接成型的,说明它们是通过信号传输出来的,这样看来,他们内部应该有一套独立的通信方式。第二,参与这场性压迫的人们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他们比普通人更需要网络通信,所以他们在的时候,通信通道肯定是开放的。
  所以又像很久之前那样,他果断将作息换成白昼颠倒,而后从IP地址下手,主要爆破该独立系统与外网连接的几个端口,成功完成系统入侵,接着快速破解管理员密码,再在对方的后台管理地址栏目进行相应的修改,用以保证他和温阮能进行正常的联络。
  方法是普通的方法,但要实现并不简单,这套独立的通信系统一直都有和他能力差不多的人在进行数据维护和漏洞修复与加固,他在用字典进行爆破的时候,发现大家常用的溢出漏洞都没办法顺利完成入侵,或者在及个别情况下能获得管理员权限的几秒钟内,屏幕上就会忽然跳出脱机提醒——表示他被对方的安全系统抓出并被及时清理了。
  好在对方也找不到他,并不能反向把他黑了。常规办法不顶用,自然要想想其他办法,沉时看着局域网被他摸烂了的这几个数据端口,心想也许用声东击西会更好一些,至少制造些混乱来分散对面人的部分注意力,同时用新写的几个溢出漏洞浑水摸鱼黑进去。
  能帮到他的自然是那些自以为是的商界名人。沉时之前几个月的辛苦并没有白费,因为他现在手上已经有了一份比较完整的成员名单,他们能和这段时间照片上出现的人毫厘不差的对上,所以在挑选投放蠕虫病毒的人选时不至于让他太过头痛。
  这日,他黑进城市交通监控发现目标人选已经出发往她那边去之后,顺理成章地控住了此人的工作邮箱,把之后半日所有上下属、合作公司等人的邮件拦截下来,先按照此人往常的习惯给所有人回了一封已阅的自动邮件,然后静等夜晚的来临。大约是此人的定位完全消失,表示他已经进入屏蔽区的之后,他再把之前拦截的邮件,按照顺序将它们随机地带着他精心准备好的蠕虫病毒发送到他的工作邮箱里。
  虽然他知道对方肯定会建好防火墙将这些数据进行查杀,但是只要这些工作上的内容足够重要,那个人一定会点开,三十多封邮件不可能都是无用信息,他看到之后一定会点,‘不是请了那么多程序员负责处理这些问题么?点个邮件怎么了。’他大抵会这么想,然后点开沉时准备好的链接。
  果不其然,在凌晨五点三十四分,该系统发生了不可控制的数据流紊乱,在局域网里同时有二三十处文件夹发现了这种不知名的蠕虫病毒,他们飞速地扩散,不停地进行着吞噬原文件和自我复制的工作。但是他们不能关停整个系统,因为已经到了大佬们开始处理工作事项的时间,到早上八点男人们陆续离开之前,他们都必须保证信息的传输通畅。
  沉时便在这个时间浑水摸鱼地入侵了进去,按照之前计划的那样,打开管理员界面,找到控制屏蔽塔的数据包,进行部分参数更改,再在防御过滤系统里将他们的通信方式设定为内部联络方式,发现时予以数据放行,甚至为了拖延被对方发现的时间,他又花了半小时把改动的内容都放进了隐藏文件夹里。
  早上六点半,他尝试性地通过联络器给温阮发送一条联络信号,通知对方自己将在一小时后进行第二次联络,这次不再是单向通知式的,所以需要对方处于能够进行沟通的状态。
  忙完这些,外面的天才逐渐亮起来,他听着放在桌子上的石英钟发出的“滴滴答答——”微小声响,看着时间一秒一秒地推移,心脏越跳越快。一会儿觉得时间怎么过得这么慢,还要等那么久才能听见她的声音,一会儿又想,自己应该把通路做得稳固一些,至少能让两人把想说的话都说完。
  。
  “叮——”右耳的耳钉忽然传来一声很奇怪的动静,温阮连忙咳嗽了声用以掩饰,生怕被身边的男人听见了。
  上个月发生过类似的事情,那天她正坐在草地上画画,耳钉的虚拟显示屏忽然跳出来,显示有人在呼叫她,可是等她反应过来,伸手要去点确定的时候,消息提醒又忽然消失了。这一切就发生在两次呼吸之间,短到不过眨了眨眼,实在虚无缥缈,都比不上海市蜃楼那样真实。她看着眼前的风景,愣了几秒,再眨了眨眼睛。女孩别的能力都一般,唯独在图画的记忆能力上超绝,只要见过一眼的画面,绝对不会忘记。所以她笃定,这不是幻觉。
  一定是他来找自己了,温阮心想。而后果断放下了手中的画笔,一遍又一遍孜孜不倦地回拨给他,拨不通就再尝试,如此尝试半小时,一直到站在身旁的归默提醒她到了该回去的时候她才停止。
  少女喘了几口气,接着翻身爬到身边男人的身上,找准位置坐好后,快速而大力地抽动起腰部,想着今日绝对不能再往后拖延,万一真是他,错过可就不好了。
  。
  早上七点半,那些人的进度远比他想的慢,用了快两个小时,只拔除掉他安装在局域网里的30%的病毒群,让他成功地把能用来联络的时间拖到了这一刻。他抬起头转了转快要僵硬的脖子,同时伸手唤醒佩戴在左耳上的金属耳钉,像之前每一次给她展示的那样,伸手点下屏幕上的呼叫按键。
  那时候沉时没空想这些花里胡哨的事情,所以等待铃直接照搬了二人手机常用的那种,此刻听着话筒里传来的音乐,感觉就像日常和她通电话那样。
  这一刻,大抵整个世界都是安静的,悄无声息,他甚至能听见从鼓膜处传来的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它们越来越清晰,频率也越来越快。
  那声对话接通的声响传进他耳朵里的时候,叫他顷刻间感知到从鼻头传来的阵阵酸涩,他抿了抿唇用力将喉头的哽咽吞下去,而后张口,对着虚空轻唤她的名字,“阮阮,是我。”
  对方的呼吸声在听到自己的声音后突然发生了改变,她没有立刻回答,所以沉时于百般寂静中听见了金属餐具撞击在陶瓷碗壁的声音。又过了十几秒,是她低低的啜泣声,不克制,她一点也没克制,只尽情地把这段时间经历的委屈一点点地哭给他听。
  他没出言打断,也不在乎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时间被这样浪费。只安静地听,听她瘪着嘴哭几声,又用纸巾擦了擦鼻涕,接着又忍不住笑,如此往复。真奇怪,哪怕一句话都不说也叫人无比心安。
  等了快有十分钟,少女才颤抖着嗓音说,“沉时,你终于来了。”嗯,没错,用了五个多月一百六十七天。从和她分开的那一刻到现在,也过了将近分开了四千零二十七个小时。
  也许是能和他说上话这种渺小的愿望被他成功实现了,所以温阮心里有了更为贪婪的愿景,她偏过头,看向窗外阳光大好的清晨,轻柔地询问联络器另一端的男人,“你能来找我么?我想见你。”
  他肯定不会拒绝,于是回答,“你想见我,我就来。”